“那不让他知道不成了,您别唠叨了。”江瞻云出浴上榻,看着放在窗口依旧可以承受光亮、但宫人抢救及时不曾染水的物什,手捂在小腹上,敷衍文恬。
但文恬没能停下,因为江瞻云受了寒,又连日不曾好好休息,致月事提前到来。月中身子更弱,便又生出高热。如此病了十余日,方有所好转。
“这会月事提前三日也罢了,但七八日才止住。您看看您脸上还有血色吗?”
“发热寻常三两日也退了,您反反复复这样久!”
“就要入秋,哪里都不如椒房殿暖和,不许住在外头了。”
“那翳珀您要真喜欢,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库中有的是,寻出来给您把玩。若为那是薛大人送的,那您拣些旁的带回宫摆上。总之,不许再这般熬神了……实在不行,您把人唤回来!”
“姑姑,不是为他送了朕,朕欢喜、爱不释手。”江瞻云打断她,手绞长发,齿咬唇瓣,“是朕,想把翳珀送给他。”
銮驾候在府门外,江瞻云披着狐裘从向煦台二楼下来,瞭望东边天际。
有大雁南飞,又是一年秋。
【你送他一对大雁,凡他有心,这辈子他都强不过你了!】
母亲梦中话萦绕在耳际。
她垂眸看自己一双手,一双已经不能再挽弓搭箭的手。
*
廷尉是这时到的,乃向她汇报明日许氏流放一事,让她做最后的审核。
不过一落印的事,江瞻云随手递给了伴驾的尚书郎,“这等事要你亲来,可是还有旁的事?”
“陛下圣明。”廷尉拱手道,“当日许氏上下三族入狱,其中有一人田氏一直喊冤,道是不在三族之内。入狱两月,几度以死明志。臣后来派人查了,确实不在三族中,需将他放了。”
“那就放了,莫要有错冤。”江瞻云颔首,“这运气也实在差得很,以为攀了高枝,不想惹上祸端。”
“谁说不是呢,那人原是从青州来的,说是……”
“青州?”江瞻云截断廷尉话语。
“是的,青州大族冯循家的奴才,来探风向的。”廷尉回道。
“探风向?”江瞻云神思转过,“人呢,带来给朕看看。”
“罢了。”江瞻云还没康复,身上多有不适,摆摆手道,“你既然查清楚了,就你说吧,探何风向?”
廷尉顿了顿,“他家主子冯循祖上同许氏有些恩义,所以这厢过来是想通过许蕤探一探陛下对青州牧的态度?”
江瞻云蹙眉看他,眉间几多疑惑。
廷尉解释道,“陛下,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薛大人前往州郡任职自无惧当地官员,但乡绅大族反而难缠,毕竟他们白丁之身,‘平民’身份有时也是一层护身铠甲。一旦涉及他们的利益……”
廷尉没再说下去。
“还要看朕的态度?”
“朕的态度!”江瞻云似笑非笑上了御辇,咀嚼这四字,摆驾回了未央宫。
黄河决口,金堤汛期都在六七八三月中最为频繁。是故从六月起,她神思便格外紧张些,且诸事堆在一起,这日又凭空闻了这么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回来椒房殿午歇,只觉头脑胀疼,心悸阵阵,一觉醒来竟又浑身滚烫,发起烧来。
太医署诊脉,道是风寒未愈,又在风口受了凉,如此往复。但这只是表象,实乃内里思深致气结,念重则神疲,忧思耗损气血,风寒方这般难好。
“行了行了,朕歇两日。”殿中点了灯,重重帘幕静垂,上投天子坐靠在榻的剪影,身侧一老妇给她额头覆了方巾帕,启口欲说,被她话语止住,“你别听他们瞎扯,说得朕就要驾崩了一样!”
帘幕外回话的太医令闻此一言,“噗通”跪倒在地,砰砰磕头。
帘幕内传来一声长叹,带着说不清的嫌弃,“跪安出去。”
话落,身影从帘幕上隐去,只有一点被衾起伏的脉络,和老妇弯腰掖被的身影。
这日会诊,杜衡也在,回去告知常乐天。常乐天本在预备新政一事,杜衡瞧见,不免疑惑道,“这才八月里,你准备得也太早了。”
“不是我准备的早,是陛下要求的。前些年在京畿六郡施行,今岁拓展到了雍凉二州,陛下说明岁连着益州一起举行新政。如此新政便是施行至大魏整个西半边,我自然要好生准备。”
“陛下这场病,就是这样熬出来的。”杜衡叹气,“自薛大人去了青州,陛下的全部心思便都在政务上。换禁军校尉,除三辅,清贪污,诛太尉,集钱谷,这些自是要的,但她做的太快了,也不知急甚!”
常乐天挑了挑灯芯,“你伴陛下许久,竟不知她心思……”
话说一半顿住,灯火照烫面庞,绯色胜朝瑰一层层从脖颈爬上,还来不及埋首书卷,便见一袭身影俯身而下。
跪坐她膝前,手抚她下颌,摸她半边面颊,揽她后颈掌于后脑,蛮横又委屈,迫她唇贴他面,气萦他身。
他低低恼话,“伴君日久,我也只晓阿姊心思……”
“甚心思?”
“如斯长夜,我在阿姊眼前,阿姊必是读不进书的。”
*
天子这场病来势汹汹,去时缠绵,直过了月余还不曾好透。江瞻云身上不爽,连中秋宫宴也只是草草露了一面,便摆驾回了椒房殿。
闻鹤堂诸人留下侍疾。
卢瑛给她宽衣,扶她上了榻,摸她冰凉的手足,捧来暖炉给她,“被衾都是冷,暖炉不过方寸地,没有臣好用。”他脱了自己一件风袍,在榻畔坐下,手握在被角,是掀开的姿势。
江瞻云瘦了一圈,卧在堆叠的锦绣中,几乎看不见起伏。反被金丝银线交织的冷光衬得一张面庞愈发苍白。唯一双眼在此刻睁开,黑眸若潭,深寒不见底,面上有笑,丝缕未及眼中。
卢瑛握紧了被子,俯身在她肩头塞实,然后松开,“臣让宋安侍奉您。”
“卢郎——”江瞻云看着帐顶,“还要好久才天亮,你和宋安玩局六博吧,朕看你们玩。”
还是多年前习惯,君主卧高台,侍者靠台边,棋盘摆中央。但也已不是当年模样,纵情肆意的女君不会再顺手捞来一缕侍者的青丝绕在指尖玩闹,侍者剥好了葡萄也不敢再轻易往她口中送,勇气几番鼓起凑去她唇口,终究未得她青睐。
六博过半,连她偶尔的一两声指点都没有了。
宋安的棋子摆得乱七八糟,这颗落下已是自掘坟墓。
卢瑛拂乱了棋局,抬首看榻上人,已经翻身朝里卧,阖上了双眼。
“陛——”
宋安的话被他止住,他将她背影看了半晌,落下了帘幔,低声道,“走吧。”
中秋月色雪白如镜,落下清辉却似寒霜覆地。
“陛下已经半年多不传我等,如今好不容易值中秋一晤,都说见面三分情……”两宫交错间,飞廊复道上,隐隐还能看见椒房殿明光华影的轮廓,宋安惶恐又失意,“陛下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不会的,只要我们安分识趣,陛下不会不要我们的。”卢瑛放缓脚步,亦在宫阙流连,却始终不曾停下,依依离去这座已经不再容得下他们的宫殿:
“她只是开始情衷一个人。”
*
八月过去,青州没有传来不好的消息。黄河虽决了一道口子,但很小,很快止住了,没有殃及青州。距离黄河最近的平原郡,成功渡过了今岁的汛期,金堤的修筑正在进行中。
九月里,天子身体痊愈,太医署松下一口气。
“就一场风寒,拖了这般久,我就恐将早年落入泾河的寒症带出来。所幸!所幸!”太医署的院判捋着胡须叹声。
“陛下还是累的,又恐黄河决口,这才反复不好。我看了脉案,陛下去岁暑天时也病了一回,就是没这般严重。”
“这些年,朝中多少臣子或罢免或清除,陛下扶了不少年轻子弟上位。有利有弊,他们经验少,根基浅,虽用得放心,但担子都压在了陛下一人身上,难免劳神些!”
“不过话说回来,黄河决口也不是这三两年的事,以前也未见陛下如此担忧。”
……
诸人闲聊片刻,三三两两散去,唯杜衡念着最后的话,持卷叹了口气。
这年岁末,江瞻云命大司农盘点府库,挤出一批银子。后又免了自己的千秋宴,令少府从私库中拨出一部分钱谷,三处汇合凑足了一万斤金,让楚烈送去青州,又交代尽可能在廿三前抵达。
旨意下达那日,是腊月初四,她生辰的第二日。
天阴沉沉酿着一场雪,她身上披了一身昨日从夕照台库房中挑选出来的明光锦貂皮斗篷。
“明光锦”意在“明光”二字,织锦里最灵动的一抹光。浅蓝呈白,褐、草绿、绛色经丝在纬丝的映衬下错落浮沉,遍体云纹如流霞卷舒,瑞兽纹样隐现其间,“长乐明光”四字铭文以流畅线条织入肌理,字字凝彩,通体明洁温润。
江瞻云站在御史府的一院梅花中,若非风帽披肩,现出一头乌藻青丝,已然和梅混为一体,分不清花与人。
红缨被她身上明光锦折射的光泽晃了几回眼,慢慢走近方才确定是她,“……婢子拜见陛下。”
江瞻云转过头来,笑意温婉,“司工令把它们都盘活了。”
红缨点点头,“……新宰的黄牛肉,昨日老奴已经让人送去宫中,陛下可喜欢?”
“喜欢的,姑姑的粥我也用了。”
红缨噙了两眼泪,欲说还休,垂首在一处静了声。
江瞻云看她一眼,“姑姑何处不适,可与朕说。”
红缨摇头。
江瞻云也没有强求,暮色起返回宫中。
*
转眼神爵五年,开春之后的第一桩大事,便是举国西六州的新政,人数之多涉地之广,乃女帝上位以来之最,钱谷也似流水一般花出去。
从正月一直到三月上旬,足足两个月才方忙碌完毕。
这日,江瞻云从抱素楼回宫,途径北阙甲第的御史府,竟见梅花依旧闹在枝头,枝生在墙外,风中轻点。
摇摇曳曳,花勾人心,叶缀妩媚。
成何体统!
她坐在御辇上,白了一眼。
下辇入园,迎头遇见御史中丞申屠泓。
申屠泓行礼问安。
江瞻云道,“令妹回家了吗?”
天子銮驾入府衙,开口就是问这么一桩私的不再私的事,申屠泓头皮发麻。
主要申屠岚确实还不曾归家。
这一刻他恨不得飞去青州把胞妹捆回来。毕竟难保这样下去,天子会醋淹了申屠氏。
所幸天子也没等他回话,扫了他一眼,便拐去了后院梅园中。
【这些梅花,是公子在神爵元年的二月里种下的。】
江瞻云漫步花树下,耳畔是红缨许久前的回话。
神爵元年的二月,是她设计盛宠温颐、将他冷在边缘的时候。纵然是设计而为,虚心假意,但她没有告诉他,到底也是因为不够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