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身体挡着,花儿才不再随风摇摆。
“劳烦妈妈取绢帕来。”她想擦拭掉百合花瓣上的泥水。
“百合性洁且韧,自会濯泥不染,百折不损,姑娘无须费力,静待花开即可。”
此时,头顶上温润的声音徐徐落下。
薛兰漪仰起头,魏宣正逆光站着,周身笼着的光晕和他的音质一样柔和。
“大公子。”薛兰漪轻轻放开花瓣,屈膝以礼。
垂眸时,视线落在了他鞋面的泥巴上。
她约莫知道百合花是谁送回来的了。
“劳烦公子了。”
“顺路而已。”魏宣叉手回礼。
说起来,他心里十分愧疚方才一家子就这么把一个姑娘晾在大堂的地板上。
此举实非待客之礼。
故而,帮她找大夫、寻回百合也都不过弥补一二。
“我代母亲和阿璋道个歉,姑娘见谅。”
“这与大公子无干。”她屈膝更深。
魏宣知她拘束,遂主动直起腰来,“方才来时,听管家讲已将纳妾事宜传下去了。”
薛兰漪点了点头,以为他也要恭喜,却听肃声道:“我请教过媒人,大庸朝纳妾有两条路子可走,一则从家婢升做妾,明日就可完成一切程序;二则从外面纳进来,需得作妾书过了官府核验。姑娘有没有考虑过走第二条路子?”
第二条路子当然更清白,走了正式程序,将来在府上生活才不容易受人诟病,可是……
一旦过官府的眼,就一定会查验她的户籍。
虽然魏璋给了她一个假身份,可若万一真溯源起来,薛兰漪罪奴身份暴露的风险就太大了。
“多谢大公子,不必麻烦。”她只能这么说。
魏宣迟疑片刻,“其实,第二条路子还有一个好处,官府程序规定十五日才能办结,这期间姑娘或许可以再考量考量这桩婚事。”
薛兰漪这才听懂,魏宣的意思是不支持她明日就嫁给魏璋。
她讶异不已,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第8章
魏宣脸上颇为难堪,清了清嗓子:“按理说我没有立场毁人姻缘,阿璋他也不是坏人,只是……他还不懂如何爱人。”
魏宣眼盲心却不盲,他能感受到弟弟对这位姑娘不是全无情义,但弟弟独来独往惯了,言行举止难免伤人。
魏宣也是不想他们将来造就如他一样的悲剧。
或许可以缓缓相处一段时间,再决定将来。
“姑娘还是要慎重些,若是没选对人,于女儿家将万劫不复。”
魏宣听她无动于衷,默了默,喉头些微发涩:“譬如我于内子……”
薛兰漪万没料到他会拿自己举例来劝她。
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满心的悔恨和愧意,甚至尾音些许哽咽。
他有什么对不起亡妻的地方吗?
薛兰漪总觉得他不像负心之人,便问:“倘若时光倒回,大公子可还愿重新邂逅昭阳郡主?”
“自然。”魏宣没有任何犹豫。
薛兰漪莞尔一笑,“所以,我也有答案了。”
人总是这样劝别人容易,到了自己就会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魂牵梦绕了许多年的人,不管结局是喜是悲,她都要看到一个结果。
若是中途退缩了,一定会在余生某个时间后悔当初为何不多走一步,也许墙的另一边不是悬崖,是繁花似锦的盛春呢?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甘愿承担一切后果。”薛兰漪话音是清醒的。
魏宣有些意外,而后释然轻笑:“我明白了。”
这姑娘和他的性子倒有些相似,都是不听劝的。
“罢了,若姑娘改变主意,可以随意找我。”魏宣将自己的令牌递给她。
薛兰漪双手接过。
令牌上还压着个鼓囊囊的小荷包。
“这是养百合的肥料。”
魏宣曾亲手种过一院子的百合,他清楚什么样的肥料能让百合开得最盛,“那就预祝姑娘种出自己想要的花。”
他颔首示意,杵着盲杖离开了。
身影明明很高大,又佛风一吹就倒似的。
他去的方向是镇国公府的后山,据闻昭阳郡主就葬在那儿。
薛兰漪想起方才接物时,看到大公子袖口有被火苗燎过的痕迹。
初次见面时,也是这般。
想来他日日都会祭拜昭阳郡主,也许会靠在她的墓前或是抱着她的灵牌,将每日所见所闻与她细细地道。
一个人背负着两个人的人生,背影才显得如此沉重吧。
“他能做什么对不起夫人的事呢?”薛兰漪想不通。
柳婆婆刚好送帕子过来,搀扶着姑娘道:“姑娘可知道先朝变法之事?传闻昭阳郡主跟这群乱臣贼子关系匪浅,所以变法失败后被判了刑。
大公子单刀赴会去救呢,听说人都已经救出来了,结果郡主受了伤,大公子不过去取了个水的功夫,回来时郡主已经被不知是野狼还是兵痞给扒了,说是血肉模糊肠穿肚烂躺在湖边,死得那叫一个惨呐。”
薛兰漪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
谁能接受爱人这般面目全非惨死在眼前?
“此事也怪不得大公子。”
“谁说不是呢?他这样手握重兵的人,忤逆了圣上的决裁,自己也没落得好。”
柳婆婆唏嘘道:“大公子回来时,自己也受了重伤,圣上授意不许医治。
大公子拖着伤整整挨了十五日,又是在夏季,皮肉都烂了,府上只敢用清水濯洗,啧啧啧,听说大公子的眼睛就是那时候没的。
这倒罢了,他后来又执意娶昭阳郡主的尸体过门,引得圣上猜忌更重。
为了公府其他人不受牵连,他就自请去了边境,说是戍边,其实和流放差不离。”
“真是重情重义。”薛兰漪感慨。
柳婆婆不以为然摆了摆手,“但我老婆子嚼一句舌头哈,若真如此情深,当初身子骨不成的时候,何不随昭阳郡主去了?”
“那必然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需要他撑着。”
没有人比薛兰漪更清楚活着比一死了之要难千万倍。
能于万念俱灰时,固守初心才更叫人钦佩。
薛兰漪望着魏宣磕磕绊绊的背影,不知何来的勇气叫了声“大公子!”
魏宣摸索着转过身来。
薛兰漪遥遥朝他招t手,“我想郡主得遇大公子,一定此生无悔。”
这话大不敬,可她还是想说。
她觉得那个能为天下女子取缔穿耳律法的郡主定非计较尊卑之人,所以她的语调格外轻快。
“此生无悔”伴着清风吹得很远。
也吹进了另一个人耳中。
同一时间,魏璋恰从薛兰漪身后的回廊绕过,听到了她的此生无悔。
寻声望去,恰见她站在一束日光下,发间银簪熠熠生辉,轻盈的裙裾飞扬似蝶舞。
与平日里权衡利弊谨小慎微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张扬的,炙热的。
魏璋负在身后的手微蜷,须臾,转身离开。
“世子回来了?”
薛兰漪总能轻易地察觉到那一丝冷松香。
她回过头来,本是笑着,可见魏璋面色沉肃,便也敛了笑,颔首垂眸,屈膝以礼。
一朵乌云遮住阳光,她身上的光晕消散了。
魏璋侧目略扫了眼黯淡下去的她,没有回应,进了书房。
生辰宴、纳妾、袭爵诸事缠身,魏璋从老太君那离开后,就没有停下过脚步。
此时,书桌上又堆了高高一摞公文等着处理。
他坐在光线昏暗的书桌前,文书遮住了他的脸。
书页滞涩的翻动声回荡着,速度缓慢而机械。
他任职的都察院里,事情又繁又杂,偏生下面几个监察御史都是言语啰嗦之辈,公文折子上的字又多又密。
魏璋半晌也没看到重点,索性合了折子,令随从:“青阳,把明日筵席的菜单送来我过目。”
公府里,老太君常年只守着崇安堂闭门不出,世子身边又无其他知心人帮衬,常常需得内外兼顾。
明日宴会皇权贵胄云集,菜单自然马虎不得。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