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阵晕眩,瘫倒在地。
“姑娘!”
此时,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扶住了薛兰漪的手臂。
柳婆婆至廊下经过,就见一疯妇在雨中时而奔跑,时而跨步,时而伸手时而发笑。
她道是那被吓傻的梅姑娘回来了,近前一看,竟是自家姑娘。
姑娘在四合院里被冷眼相待数年,向来冷静自持,何曾如此狼狈过?
又是谁能将姑娘刺激成这样?
柳婆婆捡起泥泞里的伞,撑起伞扶姑娘往廊下去。
薛兰漪不肯走,嘴里絮絮叨叨,另一手还在半空中胡乱抓着。
这分明是癔症又犯了。
今日公府大事颇多,若姑娘惹出乱子,只怕国公爷那边少不得训斥。
姑娘从前也再三吩咐过她,若是犯癔症了,务必想些法子让她疼,把她叫醒,切不可在国公爷面前丢了分寸。
柳婆婆狠下心,使劲拧了她胳膊一把。
她太瘦了,繁复湿透的衣服堆叠在身上,根本摸不到胳膊。
可只要稍稍一拧,连皮带肉地疼。
薛兰漪浅吸了口凉气,有些恍惚,有些疑惑。
显然,还未分清现实与梦境,也不知道喊疼,只是僵硬地盯着对方。
清瘦白皙的脸脱了妆,鬓发凌乱贴在脸上,更显病态。
“姑娘,我们先回廊下,好不好?”
柳婆婆扶着她坐到了廊下,又用袖子帮她擦拭着鬓边潺潺而流的雨水。
两个人在雨中待了许久,柳婆婆身上也早湿透了,只指腹尚存些微温度。
一丝丝温凉的触感划过脸颊。
薛兰漪的神色才渐渐收拢,讷讷盯着蹲在她身边为她擦脸的婆婆。
她忽地红了眼眶,扑进了柳婆婆怀里。
她的身上好暖,比大寒天的被窝还要温暖舒服。
薛兰漪生出贪念,哑声轻唤:“娘亲。”
不知是泪,还是雨水,柳婆婆心口濡湿了一片。
柳婆婆局促不已,赶紧扶住她的肩膀,欲推开她。
姑娘还是半昏半醒的状态,脸颊在她粗糙的麻衣上轻蹭着,娇嫩的皮肤红得泛出血丝,却就是不松手。
柳婆婆的女儿还在身边时,受了委屈也是这般撒娇的。
柳婆婆张了张嘴,终究没舍得打破薛兰漪的梦。
她抚着她的背,如同抚自己的亲生女儿般的。
又想起女儿幼时喜欢的童谣,轻轻在薛兰漪耳边哼唱着。
薛兰漪漂浮着的心好像终于找到了栖息点,她偎在柳婆婆怀里听她哼唱歌谣时,心口处发出的颤音。
真好听啊!
原来被娘抱在怀里哄,是这样的滋味。
可是,她的娘亲是不会唱歌谣的。
她娘活着的时候总闷闷不乐,从未唱过童谣给她听。
爹爹是老学究,拉不下脸唱女儿家的调调。
她听的童谣都是阿宣给她唱的。
阿宣还说要给她唱一辈子童谣。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从明天起,他会在别人耳边轻哼曲子,哄别人入睡……
薛兰漪将头埋进柳婆婆怀里,不敢再往下想一分一毫。
廊外,暴雨暂停,风还是湿润粘稠的。
薛兰漪被沉重的空气压得喘息困难,弱而短促。
她浑身凉透,可柳婆婆却不敢现在就送她回崇安堂。
一炷香的工夫前,国公爷自前厅回屋后,脸色阴沉得紧。
后院的门房、管事嬷嬷无一幸免,被剜眼的剜眼、剁手的剁手。
听闻,是因为这些人吃酒赌钱,一时不防把萧王爷放进了后院女眷之所。
国公爷正雷霆之怒,若见着薛兰漪精神萎靡的回去,怕会不悦。
柳婆婆只能用手臂帮姑娘挡着风,等她镇静下来,再做打算。
却不想没多久,影七步履匆匆找来了,“姨娘,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影七大人,姑娘现在不方便。”柳婆婆给影七递了个眼神。
薛兰漪正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活像只受了伤的幼兽。
“姑娘想是癔症发了,动弹不得,能不能稍缓?”
“你让爷等个姨娘?”
影七并未有任何触动,声音更冷:“传爷的口令:有些事终归要说清楚,让姨娘莫要再耍任何小心思。”
“姑娘现在昏迷不醒,实在是……”
“我只依令办差。”影七比了个请的手势,声音洪亮,仿佛故意吵醒薛兰漪,“姨娘还是赶紧去吧,莫让爷再生怒。”
凌厉的声音层层叠叠,回荡在回廊中。
薛兰漪惊得肩膀一颤,懵然抬起头。
影七高大的身影投射下来。
他是追随魏璋一同上战场、上朝堂多年的心腹,也喜和他主子一样穿玄色。
故而,身上多少沾染了点魏璋的习性。
薛兰漪只嗅到丝丝缕缕的冷松香,阴翳中魏璋那张不辨喜怒的脸就蓦地浮现在眼前。
所有的伤怀、痛楚,都被风雨欲来的威压掩盖了。
魏璋让她回崇安堂思过,她却迟迟在后花园逗留。
魏璋若是追究下来,知道她因何人何事在此伤神,恐又会愠怒。
届时不管远在天边的魏宣,还是给她送信的裴侯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她不能害人害己。
薛兰漪长睫轻颤,咽下喉头酸涩,“劳烦告知国公爷,妾先换身衣衫,稍后就到。”
薛兰漪需要先整理一下情绪。
辞别了影七,她在冨室简单擦拭一番,换了干爽的衣裙。
冨室中,水雾缭绕。
薛兰漪的心一如缠绕的烟云纷乱不堪。
一会儿,那红衣少年驾马奔向她,不停地唤她:“漪漪,等我!等我!”
一会儿,玄色衣衫又如阴云渐次遮罩住明媚春光,一双沉郁的眼将少年吞没,也将她吞没。
最终,少年的声音消弭殆尽,薛兰漪看不到一点天光了。
一阵狂风裹挟着潮气将门吹开。
门吱呀呀作响,催促她往风雨里去。
薛兰漪让柳婆婆简单给她上了胭脂。
她的面色白得吓人,很厚的胭脂才能遮住面上的情绪,却遮不住七上八下的心。
方才在宴会上,萧丞堂而皇之佩戴她的暖玉,又说了那么些暧昧不清的话。
魏璋此时恐怕已笃定她和萧丞勾结。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再空口无凭地解释,魏璋能信几分。
薛兰漪站在灌风的回廊下,稳了好一会儿心神,才迟疑地走去书房。
推开房门,木头滞涩的响声回荡。
阴雨的房间更显昏暗,周围几乎目不视物。
只有五步之外,素白屏风内一盏残灯如豆,勉力散发着光晕,照出内里一方天地。
魏璋端然坐在屏风另一侧。
薛兰漪看不到他的模样,只瞧见屏风上的影子正悬腕提笔,仿佛是在批阅公文。
他翻书的动作极稳,极缓,与平日处理公务时一样泰然自t若,看不出什么异样。
昏黄的烛光在屏风上跳跃,黑影也随之忽明忽灭,看不透摸不清。
一道屏风并未阻隔威压,反而更让人生出未知的恐惧。
薛兰漪不知道屏风之后的人此时是何表情是何心态,她极力隐忍下旁的情绪,让语气显得寻常:“见过国公爷。”
不知是否声音太弱,屏风上的影子未抬头,只继续伏案落笔。
他不说话,薛兰漪只能保持着屈膝的姿势。
可薛兰漪的膝盖方才磕在地上,还有些刺痛,深屈膝的姿势保持不了多久,腿脚就开始发颤,身子亦歪歪倒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