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洞察不出什么,面面相觑,哭声戛然而止了。
灵堂陷入一种诡异的寂冷,只听得风吹火盆里的纸钱发出的沙沙声,还有魏璋一步一步沉稳却迟缓的脚步声。
终于,他走到了尸体面前,垂眸看着染血的白布。
他想过抓回她时,她会哭会闹会耍小脾气。
没有想过,她会如此安然不动。
唯有腰间的禁步垂落下来,白玉珠串摇曳着,其上还缠着一根不属于她的黄色流苏。
那是那日在红罗帐中,翻云覆雨时,他的玉佩流苏与她的禁步缠绕在一块儿。
他的流苏被她带走了,他的玉佩缺了一块。
当时他就注意到了,只是他没当即取回。
因为他笃信缺了的会再回来,可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回来。
魏璋低垂的长睫轻颤,两指捻住白布的左上角。
第73章
“国公爷!您还是别看了……”
仵作和心腹齐齐跪了一地。
魏璋未有任何波澜,掀开了白布。
一瞬间,天边闷雷不止,电光火石。
他的手颤了下,目光一瞬不瞬锁着尸体的脸颊。
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
其上血肉模糊,颧骨处依稀可见白骨,甚至有虫子在皮肉里钻进钻出。
空气中,隐有让人不适的味道。
哭丧的管家婆子各自撇开了头。
唯有魏璋不动如山,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悬于半空良久。
而后,屈指抚向了那张血淋淋的脸。
“啊!”胆小的丫鬟险些惊叫出声。
众人各自伏地,咬住了惊呼。
唯有青阳弯腰候在魏璋右侧,听到了主子过于绵长的呼吸。
一呼一吸沉甸甸的。
他余光瞥了眼主子,方见他眼尾漫出一抹猩红,随着他屈指抚触的动作,那抹红晕越来越重。
忽明忽灭的光电下,一贯如冰川般的眼生出裂缝。
如那只墨玉扳指一样,裂痕缓缓扩散、龟裂,快要碎了。
青阳心里紧张。
他知道冰川破碎后,才是风暴的开始。
他屏住呼吸,紧攥着手。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魏璋的手突然顿住了。
于此同时,眼中的裂痕也收拢,再度冰封,化作愠怒。
青阳讶然看向尸体。
主子的手正穿过尸体的鬓发,徐徐抬起时,青丝滑过指缝。
魏璋那只白皙如玉的手中染满了鲜血。
他指腹轻捻着,冷冷吐出两个字:“假的。”
假的?
青阳看看尸体,又看看魏璋笃定的神色。
这才意识到,魏璋方才除了伤痛缅怀,还在核验尸体。
可是……
影七沉不住气,先一步开口,“怎么会是假的呢?不光衣服、手帕是姨娘的,属下还请伺候姨娘的丫鬟婆子来看过,这尸体体格与姨娘一模一样。”
“况且,仵作核验过死亡时间、死亡地点一切都一一对应,这就是姨娘的……”
一束幽冷寒芒睇过来。
青阳赶紧拉住了影七,给他使个眼色,“还不把尸体抬下去埋了!”
“可是……”
“赶紧去!把这些鬼哭狼嚎的也都丢出去!”青阳拍了影七后脑勺一巴掌。
力道不小,影七被打得发懵,张了张嘴,但见兄长面带愠怒,再没敢发出任何声音,带着一帮子哭丧的人将尸体抬了下去。
仵作也不明所以地退了。
小院静了下来,唯有魏璋还站在黑白的“奠”字之下,迎风而立,缄默不语似在思忖什么。
青阳很明白,爷既然说尸体是假的,那定然就是假的。
但是,他请的仵作也是刑部最有经验的师傅,怎么会勘验错呢?
青阳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发现尸体是假的。
但伺候国公爷,必得通透,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拱手上前:“不知爷从何处识破这尸体不是薛姨娘?还请爷解惑。”
魏璋仍微垂眼眸,指腹漫不经心打着圈。
那具尸体虽已面目全非,辨不出什么了。
但青丝犹在。
薛兰漪曾剪下耳旁一截长发,与魏宣做同心结。
魏璋清晰地记得薛兰漪耳旁的头发如今刚刚及肩。
而那尸体的头发没有被剪过的痕迹。
他张了张嘴,却又无从解释。
说自己竟记得一个女子的一缕头发长到多长了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开始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的。
魏璋未再言语,眸色沉郁下来,“此番带回假尸体、报假消息者以军法严惩。”
“这……”青阳面露难色,但见主子脸上阴沉,小心翼翼应道:“属下明白了。”
一抹玄色衣摆随即滑过眼前。
魏璋转身离开了。
影七处理完尸体,折返回来时,正听到魏璋最后一句吩咐。
“周老三也是为主子着想才连夜将尸体运回来,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再者仵作都看不出尸体有何异样,周老三哪能知道尸体是假的?爷未免罚得太重了些……”
周老三是本次负责河岸搜查的护卫,也算忠心之人,找到尸体立刻快马加鞭回来禀报了,并无故意欺瞒之意。
然按兵法处置,三十军棍下去,只怕下地都难。
是太重了些。
青阳心里也犯嘀咕,叹了口气,“行了,去办吧,主子没当即叫他人头落地就算运气了。”
“这,这……不行,我跟主子好生求求情。”
“你可消停点吧。”青阳拽住了影七的胳膊。
怪只怪周老三撞在了枪口上。
虽说是虚惊一场。
虚惊也是有涟漪的。
只怕这涟漪还不浅呐。
青阳目送着主子离去的背影,高大的玄色背影虽一如既往地沉稳,但略显僵硬。
“你呀……”青阳拍了拍影七的肩膀,“如此看不透主子心思,过两年如何接哥的班?”
“什……什么心思”影七挠了挠头,“还有啊……哥你过两年要作甚?”
*
另一边,魏璋静默着走回了书房。
敛袖、关门,掀袍、轻坐,动作一如寻常缓慢儒雅。
只是未点灯。
漆□□仄的空间里,燃着残余的冷松香。
魏璋端坐在太师椅上,时浓时薄的青烟遮住了他表情。
只听得绵长的呼气声、吸气声交替循环,良久,气息才沉稳下来。
夜间愈浓,月亮爬上房檐,冷月光照进窗棂,刺破轻烟,才照出男人苍白的脸。
他的脸色仍冷峻,下颚线紧绷着。
一抬手,方见那只染满血的手仍颤抖不已。
他极力气沉丹田,也未止住这种抖动。
手温要比指尖的血还要凉,坐了半个时辰,都回不了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