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臣子从前不过是他最不起眼的幕僚。
他攥着茶壶提手的指微微泛白。
一束幽凉的光落在指尖,他才猛地回过神,抬起头,正对上魏璋深邃沉郁的眸。
他心头一凛,松开手,顺势摸到了书桌上的鱼缸,“既、既然姐夫不需要我,那我去喂鱼,我瞧着鱼儿饿了。”
他干笑了两声。
魏璋未搭理他,掀袍坐在了书桌前。
穆清泓彻底没趣了,只得抱着鱼缸往外走。
空荡荡的书房里很静,连他迟缓挪动的脚步声都很清晰。
众人警觉目送他。
直到他悄然关上门,屋内才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这样的议论声穆清泓很熟悉。
隔着门,他都能听出李大人又在拍马屁了;章大人又急得吹胡子瞪眼了;各人声音压低,应该是在讨论至关重要的细节了……
穆清泓自幼就被父皇抱在腿上,听御书房议事。
十多年来,他对每个朝臣的秉性都很熟悉。
没有什么他不能听,他不能议的。
眼下,他倒连臣子的书房都进不得了?
穆清泓愤然往书房里看了眼。
两个护卫立刻持刀挡在门前,凶神恶煞的。
穆清泓吓得趔趄了半步。
这盛京城里,可没人敢听魏国公的墙根。
穆清泓余惊未定,笑了笑,“我、我就是问一下两位大哥,哪里有干馍?”
“馍?”
“是啊,喂鱼,喂鱼。”穆清泓指着鱼缸,恭敬地颔首。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也突然笑了,“国公爷前些日子养了不红鳞鱼,最后就剩下这两条活下来了。
爷看得矜贵得很,日日亲自喂食,亲自照料,这鱼啊比人都贵重,哪能喂馍啊?”
“你去瞧瞧小厨房八宝柜第二层,里面有个青花瓷双耳罐,内里盛放的虾籽蟹膏就是鱼食。”
“虾籽?蟹膏?”穆清泓微怔。
“你不认识虾籽蟹膏?”
右边护卫挑起眼角,打量穆清泓一身粗布麻衣打着补丁,眼中鄙夷之色不掩,“你若不认识,让厨房刘婆子寻了给你,切莫喂错了食儿!
鱼若有个三长两短,国公爷怪罪下来,当心你项上人……”
左边稍微年长的护卫拉住同僚,暗自摇头,使了眼色。
年纪长,到底见多识广些,还识得眼前这弓腰驼背的小年轻是谁。
“公子且去吧,莫耽搁了鱼儿用食。”年长的护卫比了个请的手势,暗自唏嘘,叹了口气。
“多谢。”
穆清泓心不在焉颔首道谢,离开了。
他自然不是不认识虾籽蟹膏,只是这样的珍馐离他似乎很遥远了。
遥远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悻悻然垂着头进了厨房,将鱼缸放在案桌上,又从柜子里翻出鱼食抖落了些进鱼缸。
两尾鱼寻着吃食聚拢过来,它们的鳞片十分艳丽,色泽纯正,泛着斑斓的光。
鱼尾薄而透,如云似雾在水中摇曳生辉。
真好看。
可再好看不也就是两条河里游的红麟鱼吗,高贵在哪儿?
穆清泓握着长柄勺的手微微颤抖。
身后炉子里煨的豆腐虾仁汤滚开了,咕嘟咕嘟,一个接一个冒着泡。
热浪越滚越快,越滚越高。
穆清泓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月娘的笑脸。
她刚怀孕的时候,她说想吃虾。
西境缺水,鱼虾甚少,他给人写了三十幅字画,没有买回一只虾来。
他们回京了,他好不容易弄了二十只虾。
月娘担心姐姐九天不饮不食身子扛不住,她于是把虾抽了线,熬了汤给姐姐送来。
她馋得咽口水,t也只浅浅尝了一只,说这是顶好的甜虾,姐姐吃了定会胃口大开。
月娘不知道,崇安堂里,哪里缺虾?
连两条小鱼都只吃虾籽蟹膏!
到底凭什么?
天之骄子,皇室血脉,本应万人之上的太子妃,凭什么比不了两条破鱼?
穆清泓死死盯着两条悠然吞食虾籽的鱼,瞳孔紧锁,呼吸颤抖。
他丢了长柄玉勺,抓起案桌上半个干了的馍,揪下来,往鱼缸里扔。
狠命地扔。
不停地扔。
不一会儿,水面上全是泡发的馍,阻隔空气。
红麟鱼缺氧,不停往上翻,用头顶开馒头碎屑,断断续续吐着泡泡。
都快被憋死了,可它们就是不吃那堆积成山的馍。
两条畜生而已,挑什么挑?
穆清泓蓦地抓起一条鱼,手指捏紧它的腮。
鱼儿离开水,被迫张着嘴,鱼尾慌乱摆动着。
穆清泓趁机将馍塞进了它嘴巴里,塞棉花似地不停往里挤压。
鱼肚子被塞得圆鼓鼓,嘴巴合不拢,馍从腮边不停往外溢,带着血丝。
没有点灯的房间里,穆清泓看着被撑得透明、快要爆掉的小鱼身体,露出了满足的笑。
窗外,斑驳的树影摇晃,投射在他脸上,忽明忽灭。
他的笑容越发诡异、病态、猖狂,“呵!”地笑出了声。
“谁?”
后窗处,巡夜护卫立刻察觉,扶刀靠近。
空气中隐有抽刀的颤音。
穆清泓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看了眼耷拉在指腹上奄奄一息的小鱼。
他,把魏国公的鱼弄死了?
他吓得撩开手,往外跑。
破晓之前,寒气颇重,凉意透进骨子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两只红麟鱼成双成对,是有寓意的。
若然魏璋知道他把鱼噎死了,会不会怪罪他?
会不会不拥立他登基?
穆清泓彷徨无措在院子乱撞着,忽见寝房窗户上女子姣好的侧影。
“阿、阿姐……”
他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往寝房跑。
正要推门,却又迟疑了。
从西境回盛京,九天了,他还没有来见过薛兰漪。
薛兰漪不是蠢人,时至今日,她肯定知道是穆清泓出卖众人,毁了她的姻缘,也间接害死了谢、陆二人。
阿姐会怪他嘛?
他心里到底愧疚,迟疑半晌,才深吸了口气,轻敲了敲房门。
“魏璋,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你不必再白费心机!”
屋子里,响起冷傲的话音。
穆清泓清了清嗓子,“阿、阿姐,是我。”
窗边人修长的脖颈微僵,片刻,径直吹熄了灯。
薛兰漪待穆清泓的态度要比待魏璋还决绝。
毕竟,魏璋是外人,而穆清泓可是她从未怀疑过的弟弟。
他们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小时候睡过一个被窝,长大了一同在皇叔父膝下受教。
当日在桃花谷,薛兰漪甚至怀疑过月娘是背叛者,也没有怀疑过穆清泓。
而今,再感知到他的气息,薛兰漪厌恶透顶,欲起身往榻上去。
穆清泓猛地推开了门。
他快一步,堪堪跪在薛兰漪膝前,“阿姐,我没有办法,月娘怀孕了!我没办法带着她无休无止地逃下去,我没有办法看着他们母子受苦!”
“阿姐,我有苦衷!我有苦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