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璋不在,连护卫也没一个,反倒后巷里热闹得紧,传来沸沸扬扬的喧哗声。
薛兰漪提起裙摆,寻声而去。
甫一踏出垂花门,便见拥挤的后巷里站满了书生模样的青年人。
三三两两十分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薛兰漪无心听,目光环视,捕捉到了队尾的青阳。
“我的嫁衣!”
青阳和魏璋向是形影不离的。
薛兰漪连忙下了台阶,挤进队伍中,逆流往队尾去。
可她身姿娇小,在一群大男人里逆行着实费力。
好不容易走出去数米,一男子拽住了她的臂弯,“昭阳?”
“你是昭阳郡主吗?”青年惊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薛兰漪有些不耐烦,蹙眉回头,却见到了一张半生的面孔。
“韩……韩玉?”
这书生韩玉原也是国子监的同窗,比她晚一年入监。
长德十七年变法时,他也是支持太子的一员。
哦,薛t兰漪记得他们也有五六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当初一起投身太子门下。
后来,东宫遭逢变故,就再不知下落了。
薛兰漪没想到会在国公府遇逢故人,眉间烦躁化作一抹笑意,“韩玉?你怎么在这儿?你的朋友司马、司马……”
话到嘴边,薛兰漪叫不出他朋友的名字。
毕竟,当初穆清泓风光无限,投身太子门下学子数不胜数,薛兰漪没法记住每一个人。
说实话,除了韩玉比较跳脱,其他几位莫说名字,薛兰漪连长相都记不清了。
薛兰漪有些窘迫。
“你是说谭涂蔡中袁晔司马渊吧?”韩玉倒不以为意,一连串叫出了他朋友们的名字,“他们都来了!都来了!今日是太子平反的大日子,这样重要的场合怎么能少了那几个多嘴多舌一根筋的家伙呢?”
韩玉神神秘秘环视四周,见无人注意他们,胳膊怼了怼薛兰漪的胳膊,示意薛兰漪走近些。
薛兰漪不明所以,往他面前走了一步。
韩玉将挎在肩头的包袱打开一个缝隙。
幽黑狭小的空间中,赫然出现“司马渊之灵”五个金漆字眼。
薛兰漪一时不防,吓得趔趄了半路。
她没看错的话,包袱里是四个灵位。
韩玉口中爱凑热闹的好朋友都……都死了。
薛兰漪瞳孔放大,骇然盯着韩玉。
方才那一瞥,她分明看到灵牌上写着司马渊殁于长德十七年,享年十七。
显然,这些青年都是因太子变法而死。
四个灵位的冲击力太大,薛兰漪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对、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
韩玉将包袱严严实实捂好,轻拍了拍,“他们现在重新投胎做人都得五、六岁了,挺好的,起码能见着光。”
韩玉戏谑轻笑,薛兰漪却听出几分酸楚。
当年,太子变法如火如荼,太子一派在朝堂、在百姓中声望越发高涨。
诸如诸如祁王之类的先朝老臣,眼见威胁到自身,但又无力阻止变法,所以才想出釜底抽薪的办法,污蔑太子一党谋朝篡位。
太子既是逆党,那么这些太子门生也不例外,即便是死也不能葬入祖坟,更不能接受祭拜。
韩玉是冒着杀头的风险藏起朋友们的灵位的。
如此情谊,又怎能像他说的那般释怀?
韩玉吸了吸鼻子,眼神往队伍前方一挑,“哎呀,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只要太子和魏国公今日在朝堂一切顺利,司马渊他们就都可以见光了,我想打算带着他们一起去见证这一刻哩!”
薛兰漪这才看到,长长的队伍前方,那个玄衣蟒袍的男人正高踞马上。
从薛兰漪的角度仰望,他正居于天边初升的红日之中,身姿挺拔,高不可攀。
衣袖上金丝螭纹随马儿轻动,折射出熠熠金光。
他如今的确是云端之上的人,翻云覆雨不在话下。
可是,小巷子里约莫百来书生都仰仗他为太子党平反,可靠吗?
“魏璋让你们来的?”薛兰漪有些担忧,怕是魏璋设计将他们一网打尽。
韩玉却摆了摆手,“那倒不是,我们是想着一会儿魏国公舌战群儒,咱们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
“对啊,听闻魏国公已上奏参了陆知柏和齐胜二人进献谗言、污蔑忠良之罪!咱们都是受害者,好去做人证呐!”一旁的书生钻过来附和道。
陆知柏、齐胜以及祁王就是当年污蔑太子谋反的主谋,也是最初诛杀清剿太子党的主力。
当初,他们趁着先皇病重昏聩,进献谗言。
更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以迅雷之势处置了上百太子门生,杀鸡儆猴。
在站的书生约莫都被陆知柏和齐胜迫害过,或是捂过嘴。
如今陆知柏和齐胜已告老还乡,安享天年,朝中由魏璋掌权,书生们自然敢站出来控诉这二人。
薛兰漪却摇了摇头,“就算是今日诸位助魏璋铲除异己,甚至扶太子继位了,你们觉得……”
薛兰漪饶有兴味往队首看了眼。
穆清泓也在队首,他也不过只能站在魏璋右后侧。
就算他继位了,不也是下一个少帝吗?
魏璋不过是因为如今的少帝不再受控,才想找一个新的傀儡而已,又岂是真心帮太子?
周围书生们皆静默下来。
他们不是看不明白,也难免唏嘘。
韩玉是乐观的,摆了摆手,“这路不是一步一步的走吗?起码现在太子安然无恙回来了,马上要继承大统了,至于接下来……”
“诸位想想,古往今来,凭拥立之功上位之臣几个有好下场的?哪个不是妻离子散,死无安生之地?”韩玉压低了声音,饶有兴味环视周围,包括薛兰漪。
“今日太子仰仗他登基,来日太子总能亲政,扳倒他不也是早晚的事吗?”
这话是史实,也是安慰众人。
韩玉瞧薛兰漪最是忧心忡忡,少不得多安慰她一句,“人总归要向前走才知道路在哪嘛,停在原地岂不彻底无可救药了?”
薛兰漪本能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他说得很对。
对穆清泓来说,能从一个流民恢复太子之身。
对太子门生来说,从此不必暗夜潜行。
何尝不是往前走了一步呢?
韩玉说完这句话,队伍也真的开始缓缓前行了。
魏璋打马在前,众人紧随其后。
薛兰漪被推着走了一段距离,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顿住脚步,回过去看青阳。
“昭阳郡主,走啊,你找什么呢?”
薛兰漪是太子最亲近的姐姐,韩玉下意识以为薛兰漪也是和他们一样陪太子去朝堂的。
但见薛兰漪神色恍惚,才讶然道:“郡主不是同我们一道的?”
薛兰漪唇动了动,“不是”两个字凝在嘴边。
眼下,太子门生如星星之火正汇聚于一处。
他们籍籍无名,估计连穆清泓也记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脸,而今却成了洗脱太子一门罪名的主力。
而她,曾经和魏宣、谢青云他们走在最前方,受万人瞩目,被万人追捧,眼下却为找一件小衣而烦恼。
在浩瀚洪流面前,她说不出这样的话,而且心生愧疚。
如今竹林中六人,就连与他们决裂的魏璋也在忙于太子党之事,她却……在做什么呢?
在自己情绪旋涡里打转。
薛兰漪扯了扯唇,话锋一转,“我也去,我跟你们一起!”
是了。
人该往前走,才知道路在哪儿。
薛兰漪不再回望,跟随人流前行。
国公府的朱漆大门打开了,强烈的阳光赫然闯入薛兰漪眼中。
魏璋悠然打马跨出门槛,步入白日青天中。
而他身后的众人,也跟着他渐渐接近天光。
上百书生在偌大的国公府中其实十分渺小,从上往下俯视,细若溪流在府中小巷潺潺流动。
府中树荫交错,在阴面。
隔着一道朱漆门的府外,是宽阔的朱雀街,阳光明媚,在阳面。
众人依次跨出门栏,宛如小溪从阴面流向了阳面。
薛兰漪以为他们在孤注一掷,可走出国公府大门,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越来越多的路人汇聚到了他们之中。
有年迈的说书先生,也有落魄的贩夫走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