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一半,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词从嘴边滑过。
魏璋脚步一顿,耳边蓦地浮现出穆清云最后那一句:“先生有家了,先生也很珍爱这个家吧?”
是啊。
他也会脱口而出要回家了。
纵然这个家风雨飘摇,不堪一击,总归人还是要有个归处的。
魏璋思量至此,眼中泛起些许柔色,默了两息,“把沈惊澜葬去避暑山庄吧。”
“至于穆清云……”
魏璋到底回头看了眼御书房里相拥的人,“葬在皇陵北山。”
北山,坐北朝南,正与避暑山庄遥遥相望。
青阳知道爷最初投靠沈惊澜和穆清云时,实际受过不少试探和折辱。
他是一步步跪到穆清云面前,才慢慢站起来的。
他一直心存要一雪前耻的念头,但终究留了些许颜面。
青阳甚至看到爷脸上些许羡艳之色。
一对小夫妻,从任人践踏的野丫头小护卫,再到万人之上的皇帝权臣,最后又跌落尘埃。
何其大起大落的一生?
幸运的是不管天上地狱人间,两个人始终在一块儿,又怎会不让人羡慕呢。
青阳心知爷的心思,安慰道:“夫人今日肯与爷同乘一骑,想来心里已接受爷,爷和夫人长长久久的好日子也快来了。”
魏璋方才走出偏殿时,薛兰漪的确说过“愿意留在他身边”。
遑论她的留下初衷如何,魏璋听得出她话里的几分真意。
想到她灼灼目光,魏璋心头涌起酥酥麻麻的细流,冰凝似得嘴角泛起些许笑意。
薄唇动了动,声音僵硬的,“可以,碰她了吗?”
魏璋说的碰是吻,或是抱。
前些日子,太医反复提醒不可再刺激夫人。
爷到底没经历过男女情爱,纵然注意着分寸,到底还是惹得夫人差点从观星楼跳下去。
爷彻底没了法子,这才不得不请教青阳。
他不敢触碰她,又想触碰她,沉稳疏冷的外表下,是一颗百转千绕,不知何处安放的心。
他隐在袖口下的手不经意捻动扳指,等着青阳的回答。
“大、大人!”
此时,一护卫突然着急忙慌,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见着魏璋,腿一软,一骨碌栽倒在魏璋脚下,
护卫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道:“夫、夫人,从后窗跑了!”
魏璋指尖一顿,方才无意露出的一丝青涩之气被浑身乌压压的威势掩盖。
护卫在他的阴影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我等受国公爷指示,在偏殿十步之外把守,谁知……谁知夫人从后窗跳出去了!”
“办事不力,倒还怪起主子了?”青阳冷嗤。
再一细想,这后窗外的台基有一人多高,且正连接着后院一片菊花丛。
所以,方才菊花丛中絮絮叨叨的女子……
青阳瞳孔一缩,一把拎起那护卫,“还不快去找夫人,顺着菊花园扩散搜索!”
魏璋意识到什么,顺着菊花丛望去。
繁茂的花丛中,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小径,歪歪扭扭,仿佛微醺之人踉跄。
显然,薛兰漪在书房外看到了什么,癔症又被触发了。
不知她是看到了穆清云的死,还是看到了穆清泓的疯。
亦或是看到了他逼迫穆清泓二人兄妹相残。
魏璋行事一向坦荡,此时竟横生出一股心虚之感。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太医一再提醒薛兰漪不能见血,不能受刺激,此番见此场面,不知病情会恶化到何等程度。
青阳深知事情严重,赶紧要带人去寻。
“青阳。”魏璋叫住了他,声音略哑,思忖片刻,“取我令牌,令羽林卫合宫寻人,另……宫门即刻下钥,不许任何人出入。”
此时,在御书房外候着的群臣闻讯而来。
这些人都是魏璋的心腹,但听闻此言,一片哗然。
须知,钟楼已敲响丧钟。
眼下,盛京的官员都往皇城中来,祭拜先帝,此时关闭城门岂不引起众怒?
“大人,万万不可!此时关闭城门,定会谣言四起,对大人不利啊!”
“少帝毕竟英年早逝,宫中闭门不出,难保百姓猜测,大人三思!”
心腹之臣皆拱手以拜。
魏璋掠了他们一眼,目光最后还是定格在了青阳身上,“去办。”
“大人……”
众人再要说什么
魏璋回身,走向群臣。
身姿颀长如松,拉长的影子倾覆过来,众人的话都噎在嘴边。
各自缄默垂头,躬身退开一条路,候在两侧。
魏璋未有停留,只路过那护卫时,淡淡撂下一句,“处死。”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护卫的疯了一般尖叫着,被影七捂住了嘴。
魏璋身后的声音渐渐淡去,至鸦雀无声。
他走进了那片菊花丛中。
原本是想从花丛中找到些许薛兰漪的行踪,但小径歪歪斜斜,冷硬的官靴顺着她走过的路而行,跟她的步伐左弯右绕。
魏璋看到了薛兰漪的视角。
在她的视角里,前面的路是摇摆不定的,周围的琼宇楼阁不再金碧辉煌,而像一个个巨兽立于两旁,似马上就要倾轧过来。
她只能往左跑,又往右撞,不断地跌跌撞撞,去抓半空中根本抓不住的希望。
她的世界一片混乱,随时都要崩塌一般。
然而,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魑魅魍魉的空间里,她还曾凭借自己单薄的身躯试图给魏璋撑起一个家。
她像在低空飞行的燕。
风雨欲来,她扑打着翅膀,一次次叼起枯枝,叼起黄泥,迎着狂风飞向梁上,筑起了一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家。
风势越来越大,小小的窝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曾经,魏璋只要一抬手一挥袖,就可以让这个家安稳下来。
他没有。
所以他们的家被摔在地上,她摔得遍体鳞伤,她不要这个家了,她要飞。
魏璋却不知道此时此刻她飞去了哪?
他生出茫然,在菊花丛中,迎着飘零的风雨前行。
到了尽头,却是一堵朱红色宫墙,没有薛兰漪的行踪。
墙面上,一人高的位置有朱漆被撞碎的痕迹。
其下,殷红色的血还在蜿蜒而流。
青阳赶来时,那抹血色也正闯入眼帘。
显然,有人在此撞过墙,辨不清是主动的,还是无意的,亦或是被人摁着脑袋撞上去的。
但可以笃定,撞得很重。
青阳心道不好。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少帝的死讯刚公开,多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想趁机作乱。
会否有人绑了夫人,甚至……害了夫人,以此威胁魏璋,都未可知。
何况,夫人眼下神志不清,无力自保。
就算有力自保,她本也没什么活着的意志,此刻失踪,后果不堪设想。
青阳不敢再耽搁,立刻组织人搜罗起来。
皇城浩大,犄角旮旯数不胜数,羽林卫加之公府府兵满宫殿搜罗。
直到夜晚,月上梢头,淅淅沥沥的细雨催折了满园菊花,薛兰漪仍无音讯。
前朝,停少帝尸体的乾清宫空无一人,无悼念,无诵经,静悄悄的。
后宫,一串串火把游走在各宫各殿,却热闹非凡。
众臣何不焦急?
一个个跟在魏璋身后,慌得直抹汗,“老太师、太傅……已经在宫外候了四个时辰,若再不开宫门只怕、只怕……”
“绥远将军妄言大人弑君,不敢面对诸臣百官质问才锁了宫门,说是要砸门冲进皇城啊。”
一旦演变成诸臣武力突破城门,那么事情就变了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