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担心他刺激到魏宣,扯了扯他的衣袖,“魏璋,你别说了,让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行吗?”
“不行。”魏璋的情绪还未收拢,语气略厉。
薛兰漪不想跟他争,又转头望向魏宣,“阿宣,你听我说……”
“漪漪,你不用说!”
魏宣也不听她说。
魏宣心里很明白她是为了救他,委身于人。
他如何接受这样的好意?
谢青云说得对,几个大男人怎么能一直做一个小姑娘的包袱?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那般,又怎可让她再陷入深渊。
他隔着木栏,深深望进她眼里,“漪漪,我想你为自己活,便算是将来我……”
“可我也想你活!”
薛兰漪不想听到他口中那个字。
谢青云、陆麟的血还历历在目,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
“我想你活,我自己也想好好的活。”
薛兰漪眼底露出疲惫,亦或者说是认命吧,“我不想再被你们兄弟二人拉来扯去,我累了,我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可以吗?”
她用请求的语气问魏宣。
从小到大,魏宣不曾拒绝过她任何请求。
魏宣不想答“可以”,但看着她泠泠水眸,好像答“不可以”也不对。
他静默下来。
薛兰漪又转头问魏璋:“可以吗?”
这句话像是在对魏璋表忠心,更像是在请示她可不可以跟魏宣说话了?
离别之前,说两句话总是可以的吧?
“可以吗?”她那样t可怜兮兮地望他。
魏璋面上凌厉之色稍缓,默了须臾,终究抬手示意狱卒解开了牢门的铁锁。
狱卒们尽数退下,薛兰漪深深吐纳,缓了下情绪,提起裙裾进了牢房。
“阿宣。”
她走到他身边,扯了个尽量得体的笑,而后将一叠文书递给了魏宣。
魏宣不知道文书里写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劝他接受现状的措辞。
他的目光越过文书,看向近在咫尺的姑娘,那样笃定摇了摇头。
他不接受任何措辞。
薛兰漪并不敢看他的眼神,她怕自己一脚陷进那份缱绻,会迟疑会反悔。
好不容易做了抉择,不该再摇摆不定,让彼此都受苦的。
她将文书展开,刻意挡住了彼此交汇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读:“十月初五,北境饮马滩之战,主将投敌,受俘士兵皆被坑杀于饮马滩,共计二万七千余人。”
“十月十五,战后大疫,石堡、安岭等三城瘟疫大面积蔓延,已致九万百姓伤亡……”
这是薛兰漪午间在魏璋书桌上看到的折子。
眼下大庸北境正遭强敌侵袭,那是比西境更凶悍野蛮的蛮族。
仅仅开战半月,北境已山河飘零。
薛兰漪知道寻常事劝不住魏宣,但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可以。
他爱她,也爱大庸百姓。
薛兰漪吸了吸鼻子,继续开口。
“漪漪……”魏宣摁住了折子,“别念了。”
他不想听。
不想听自是因为心有所动。
他是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应该知道这一个个血腥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怎样惨烈的人间炼狱。
薛兰漪索性就不念了,将折子递到了他手上,话音柔而韧,“阿宣去北境吧!北境需要你,北境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他们战无不胜的渡辽将军,所以,我们……”
她喉头微微哽咽,终究还是要说出那就锥心之痛的话,“我们分开吧。”
“漪漪!”
魏宣瞳孔放大。
眼前发生的一切,每一句都像一场噩梦。
明明半月前,在桃花谷他们还曾山盟海誓,许愿白首不离。
他们相知相许十年,等了彼此一载又一载,怎么能是这样的结局呢?
怎么甘心?
那样脊骨如松的他,此刻眼眶洇湿,上前一步想要靠近她。
薛兰漪退了一步,恰好站在了天窗投下的圆形光晕里。
周围一切皆黑暗,唯她身上笼着光。
她的身前是她深爱了十年的少年,身后……或许是她要共度后半生的男人。
而她身着黄裙,周身泛着金黄的光华,真像梦里的人似的。
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没有人能抓得住。
抓住了她的人便抓不住她的心,抓住了她的心却又无法与她长相厮守。
她站在两个男子交汇的视线中。
魏璋立于牢狱一角,沉静的眸盯着她的后背。
而她的视线一直都在另一人身上。
她仰头望着魏宣,眼中情愫不掩,“阿宣,其实放弃没有那么难,因为……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好,真正的我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人恋恋不忘的。”
“漪漪,不要说这些的话,你值得,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万事万物,不要放弃自己,也不要放弃……”
“我不值!”
薛兰漪截断了魏宣口中一个“我”字,如此决绝。
只有身后的魏璋能看到她挺直脊背,负在身后的手紧掐着,下了莫大的勇气。
她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示给魏宣。
她吸了吸鼻子,“我小时候啊,其实心里可怨恨我娘了,也怨皇姨夫,我总在心里骂他们。
我原本可是首辅之女,就应该和阿宣周钰你们一样有着最好的门阀身世,成为盛京最瞩目的明珠,因为他们的事我要被人诟病,被人暗中嘲笑。我不服,凭什么啊?”
“我就要和你们一样高悬天上,让人羡艳,所以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往上爬,我想站在山顶上,成为太阳。
我爬啊爬啊,有一天好像遇到了真正的小太阳,他身上的光很纯粹很炙热,他身世好性情好年少有为,总之就没有任何一点不好的,所有人都喜欢她。”
薛兰漪提到一个“他”,眼中漫出亮色。
身后那双看着她背影的眼,更晦暗了几分。
她感知不到,她只仰望着她的太阳,嫣然一笑,“我想要得到太阳,我想太阳的光只围着我转,我费尽心机伪装成和他一样的人。
后来我真的做到了,太阳说他喜欢我,他那样满怀期待等我的回应。”
“可我就是不给他答案,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说,他就会一直围着我转,我就永远是他的中心。
他求亲屡战屡败,被众人嘲笑,盛京城最明亮的少年因为我不在那么光芒万丈了,我却只是贪婪地享受他带给我的光。
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虚伪、贪婪的人……”
“漪漪,你不是。”魏宣很笃定地告诉她。
他确实没有想过她有这么曲折的心路历程。
可她绝不是自私、虚伪、贪婪之人。
她乐观、坚韧、百折不挠,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亦是他这一生唯一所爱。
“漪漪,你知道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此生……”
“阿宣,你听我说。”
眼前魏宣又上前一步,她背着手又退半步。
她极力保持着面上的笑,金丝滚边的裙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似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魏璋却看到她脊背抑制不住的抖动。
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亲手剖开,给最仰慕的人看,其实好难。
她再也不是魏宣心里皎洁无瑕的月亮了。
薛兰漪极力忍着喉头上涌的酸楚,微笑着继续道:“我以前总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命途多舛,理应有一轮太阳独照我,可是……
不做李昭阳的这六年,我看到了更多需要阳光的人。在夜里上吊自缢的胭脂,连死也不能魂归黄土,因为她一辈子也不知道她是何处人她的家人又在哪儿。
萧王妃到死也没有名字,柳婆婆一生都在找她杳无音讯的女儿……”
好多好多啊。
这世间的不平事真的数也数不清。
比起他们,薛兰漪才知自己那点坎坷又算什么呢?
她从前总会学着魏宣、谢青云他们忧国忧民,实际内心深处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可这六年,她看到了人间疾苦,看到了太子门生重见天日时的人声沸腾,她好像能真真切切地体会旁人的悲与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