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等魏璋说话,周钰拦住了太医们。
周钰看了眼半昏半醒的薛兰漪。
薛兰漪将来要行之事,是在魏璋底线试探。
终归让魏璋看着她生产,将来许会对她多些怜悯。
“诸位,请退吧,莫要耽搁了国公夫人的生产才是。”周钰道。
太医们还想说什么,但魏璋面色深沉坐在榻前,无人敢再多言。
众人欲言又止纷纷屏退。
“影七。”
魏璋的目光从始至终停留在薛兰漪身上,分出些许神思,沉肃的声音吐出唇缝,“今日,东宫有喜。”
魏璋很清楚,薛兰漪不是笨手笨脚之人,她不会无故把红豆洒在地上的。
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令红豆落地,令薛兰漪脚滑。
今日,不管薛兰漪腹中孩儿保不保得住,穆清泓那边都别想好过,月娘必也要在今日诞下子嗣。
若然薛兰漪腹中孩儿保住了,穆清泓的孩子就得给他儿做垫脚石。
若然没保住,穆清泓的孩子就给他儿得陪葬。
魏璋给薛兰漪擦汗的动作很柔,周身凌厉之气却如冰川。
珠帘之外,周钰回眸看了眼沉重的玄色背影,若有所思停了片刻,提着药箱,悄然往月皇后的钟粹宫去……
室内,魏璋分神说话的瞬间,薛兰漪突然脱离他怀抱,额头猛地朝枕箱尖角撞去。
“漪漪!”
魏璋瞬间扑上榻,手臂揽在她胸前,将她重新抱坐进了怀里。
他手臂锢得极紧。
而姑娘半截身子仰靠在他臂弯里,一张脸扭曲的,皱成了一团,嘴里絮絮呢喃。
“漪漪,没事,很快就没事了……”魏璋余惊未定,将她濡湿的头发掖到耳后,指尖发颤。
薛兰漪听不到,眼角的泪似泉涌,无声地潺潺不止。
“这有的女人不经疼,生孩子的时候受不得疼,想自t戕也是有的……”接生嬷嬷本想上前买个乖。
提到“自戕”两个字,原本冷肃的房中更添几分寒凉。
魏璋周身威压暗沉,接生嬷嬷光看一个玄色背影已吓得说不出话。
周围鸦雀无声,只听得薛兰漪忍不住溢出唇瓣的嘤咛。
领头嬷嬷经验深,瞧了眼薛兰漪裙下越来越艳的血,心道不好,这分明是大出血的前兆。
薛兰漪一只脚已经在鬼门关外徘徊了。
领头嬷嬷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勉强堆笑道:“这女人呐,命里都有此一遭,过了这个坎就万事大吉喽!国公爷您莫忧。”
说罢,便取了白布往薛兰漪乱动的手腕上缠。
她手那样纤细,被那婆子粗粝的爪子一抓一绑,便生红痕。
可她浑然不觉,任凭人将她五花大绑,手吊在了床头。
“滚。”魏璋双瞳死锁着这样狼狈的她,淡淡吐出一个字。
这话自然是赏给嬷嬷的。
魏国公乃文臣之首,世家嫡子,便是愠怒,也从不斥骂底下的人。
今次,领头嬷嬷讨了这彩头,怎会不慌,手中产绳绑也不是,不绑也不是。
“国公爷,奴婢也是为了国公夫人好,待会儿催产可得疼呢,若夫人受不住再伤自个儿,奴婢们怎担待得起?”
“……”
一股无奈自魏璋心里油然而生。
他自问没什么事是他不可为的,便是她不喜欢他恨他,他也笃信以待来日。
而今,这件事,他束手无策。
他越阻止,越会拖延她受苦的时长。
魏璋终究没再说什么,起身后退半步,由着接生嬷嬷行动,深幽的眼只一瞬不瞬盯着床榻上的越漫越多的血,负在身后的手扣紧。
被这样沉甸甸的目光盯着,婆子们倒也不敢再继续用绳子绑薛兰漪的手腕。
四个嬷嬷分别摁住了薛兰漪的腿脚,让她不得动弹。
薛兰漪的手被迫压在头顶,双腿强制分开,接生的嬷嬷尤嫌不方便,解了薛兰漪的外衫。
她躺在榻上,长发铺散,手脚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而身上只穿着一件亵衣,就这般赤果果的让人看着最隐秘的部位。
她是最爱漂亮最倔强的姑娘,在产房里,竟毫无尊严可言,一声声的尖叫伴着哽咽入耳。
魏璋依稀觉得这样绝望的声音很熟悉。
曾经,她在他身下也是这般痛苦吗?
这是魏璋第一次抽离在外,看到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绝望仰面,泪流斑驳。
过往一幕幕浮现,魏璋的心似被抽丝剥茧般一丝丝扯开,一簇簇的疼让他难以呼吸。
他下意识又上前一步,走到榻边。
领头嬷嬷只当国公爷要阻止她们给夫人脱衣服,赶紧解释道:“国公爷,马上就要给夫人破羊水,这衣服脱了夫人能松泛些,我们也能利索,好叫夫人少受苦。”
魏璋没理她,只是挥退了摁住薛兰漪手的嬷嬷。
他自个儿跪在她身体外侧,弯下腰,双臂撑在薛兰漪脑袋两侧,让薛兰漪扶着他的肩膀使力。
他的身材高大,氅衣宽松,将她的胴体遮挡在一方天地里,她好不用暴露人前。
他也好陪着她。
男人的指腹轻柔地抚过她眼角蓄积的泪痕,“乖,若是疼就发泄出来,不必忍……”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忍耐,忍痛忍恨忍伤心。
他沙哑的话音,循循善诱,“叫出来,漪漪。”
“啊!”
话音刚落,薛兰漪当真尖叫了一声。
太疼了,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而接生婆婆也借着一阵宫缩开始催产。
魏璋余光看到那婆子如同擀面一般推拿着她浑圆的肚子。
她身板小,显得肚子大,平日里稍微碰一下,甚至魏璋有时候摸一摸,她都嫌他手重,皱着鼻子让他滚。
这样大力的推拿该有多疼。
而另一个婆子竟要伸手以指破羊水,又有多疼?
魏璋没办法想象,他只能紧紧抱着她,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唤“漪漪不怕,漪漪不怕。”
薛兰漪脑袋混沌的,痛得一次次将头磕在魏璋胸口,“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魏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她一遍遍地骂,磕得他胸口渗血,连连闷咳。
许是戾气和怒气可以缓解疼痛,她生出一种快意。
疼痛顶峰,她猛地一口咬在了魏璋颈侧,牙齿镶进皮肉里。
她把这些年对魏璋的怨、恨、怒伴随着痛全部发泄出来了。
魏璋脖颈的血蜿蜒而流,自喉结流进衣襟里。
他却不避,反而托起她的后脑勺方便她发力。
他的唇刚好贴在她耳边,明明疼得呼吸短促,话音带着温柔的安抚,“漪漪说得对,我不得好死,我还没被馒头噎死,没被毒蛇咬死,还没从摘星楼摔死……”
“有好多种死法呢,你得好生挺过去,才能看着我到底怎么死啊。”他轻拍着她的背,抱着她轻轻摇晃,如同给孩童讲故事般,笑道:“我欺负漪漪那么多次,你不看着我死,岂不是亏大发了?”
这是薛兰漪的原话。
九个月前,她突然被诊出喜脉时,很是接受不了。
她尚还沉浸在失去太阳的沮丧中,没有做好准备迎接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新生命。
他却像变了一个人,眉眼常挂着笑。
她用膳时,他总是抢她的吃食,先咬一口,她便骂他:早晚噎死你。
他为她刨根松土种了一院子的百合花,她没心情看,她推开他:花田里有毒蛇,小心毒死你呐!
他带她去摘星楼许愿,她便双手合十,在他面前郑重许愿:希望魏璋有一天从摘星楼失足掉下去。
她是善良明媚的昭阳郡主,将这一辈子最恶毒的话都给了他。
可是为什么,他会在每天夜里准时准点放下提笔作批的笔,蹲在榻前给她按摩洗脚呢?
为什么每日三更结束公务,漏夜归来,他连官服都未及脱,先要贴着肚皮,一遍遍问蹬着小脚的孩儿,“今日有没有闹娘亲?有没有惹娘亲生气?有没有……想爹爹?”
他问最后一句话时,总会抬眸看她,仿佛想从她口中听到些什么。
她常会回他,“想你早点死!”
他便揉揉她的脑袋,笑道:“所谓祸害遗千年,那你得长命百岁看着,才能得偿所愿。”
她骂他,他怎么还沾沾自喜呢?
后来,薛兰漪想明白了,他一定是想让腹中的孩儿觉得娘亲是凶巴巴的恶毒妇人,爹爹是个老挨骂的可怜虫。
他好重的心机。
薛兰漪才不会让他得逞!
后来,她就不骂他了。
她要好好活着,好生爱她的孩子,好生撑着这个不算温馨但尚算稳固、风雨撼不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