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排场俨然就是国公夫人魏氏。
老太君三年前就已持斋净业,闭门谢客。
薛兰漪万没想到会在这等情形下遇上她。
她慌乱屈膝行礼。
老太君瞥了眼这细腰软骨的女子,眼中厌弃更甚,“你在外面胡闹也就罢了,还要把人纳进来,让你兄长给你主持婚仪,旁人看去岂不笑话咱们国公府没规矩?”
没规矩三个字咬得格外刺耳。
薛兰漪忽然意识到她慌张之下行错了礼。
地位相似才行万福礼,以老太君的身份,以她的地位,唯有行稽首礼才妥。
薛兰漪蹙眉看了眼脚下泥泞不堪的水潭,到底提起裙裾颔首欲跪。
“娘身子骨不好,怎么来后院了?”
此时,青竹杖从薛兰漪眼前探寻而过,朝老太君去。
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竹痕。
老太君瞧大儿子连走路都难,忙上前搀扶,眼中凌厉也被疼惜之色淹没。
“娘还不是猜到你这小子定又没打伞?”老太君取了伞给儿子撑着,嗔了他一眼,“总不爱打伞,再不打伞,娘就打你。”
魏宣无奈摇了摇头,“娘若真心疼儿子,就莫要在雨中逗留才是,儿陪娘回崇安堂。”
他的手掌向后一拂,示意薛兰漪不必跪了。
老太君自然瞧见了儿子的小动作,只是三年未见,此刻也顾不得旁的了。
“宣儿从边关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应是饿了吧?娘做了你喜欢的鲜笋汤。”
老太君这些年抄经礼佛,身上总沾着肃冷的檀香,此时满袖都是烟火气。
俨然起了个大早准备膳食。
魏宣心里自是暖和,“还是娘疼儿……”
话到一半,又滞住了,“咱们一家子许久未聚,倒有很多话要与阿璋聊,不如一起用午膳吧?”
“我已用过了。”魏璋遥遥对着老太君和魏宣行了个礼,“母亲与兄长自便。”
话音落,头也不回往反方向去了。
薛兰漪还撑伞站在原地,连情绪都未回拢。
没有人告诉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该何去何从?
“把你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也一并带走!”老太君下了令。
魏璋脚步一顿,只听老太君在身后冷哼,“此地是镇国公府,不是内阁大学士府,老身还容不得人污我百年公府的门楣!”
周围伺候的丫鬟小厮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薛兰漪。
显然,那个不三不四,污了门楣的就是薛兰漪。
齐刷刷的目光扎得很深,很疼。
薛兰漪好像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她匆忙朝魏宣方向屈膝一拜谢他出言相助,之后去抱奄奄一息的百合,准备离开公府。
来时,花都要开了。
去时,原是一滩烂泥。
所有的羞耻感压在心头,她脚步虚浮得像踩了棉花一样,快要支撑不住摔倒了。
一只大掌忽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5章
“走,陪母亲用膳。”低沉的声音落下来。
是魏璋。
她经过他身边时,他拉住了她,身姿如松,巍然不动。
薛兰漪摇摇晃晃的身躯得以依傍。
而魏璋只盯着老太君,眼底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折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刚好还要细商纳妾之事,母亲请吧!”
“魏云谏!”
云谏乃是魏璋的字。
老太君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崇安堂是洁净之地,老身不允,谁敢踏足?”
“母亲,请。”魏璋又重复道,极尽躬谦,又不容置喙。
老太君立着不动。
身边伺候了她十多年的婆子一脸谄笑,扶住了她的另一只胳膊,“老夫人受不得风,还是赶紧回屋吧。”
随即,身后十个护卫簇拥了过来。
显然老太君身边的人,早已换主子。
十几把跨刀对准的不止是她,还有失了明的大儿子。
明日魏宣就要复明了,老太君不能不顾及,冷哼一声,折返崇安堂。
走出去好一段距离,老太君怒气难消,“宣儿你可看清他安的什么心了?
为娘不让他带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他就偏要把她带进崇安堂!他就是要跟为娘对着干!”
崇安堂是什么地方?
魏氏祠堂所在,每一位袭爵的公国爷都依惯例住此地。
就算是皇亲贵胄入内,也少不得跟老太君递上拜帖。
魏璋却偏要带着一个外室堂而皇之入国公府根基之地。
俨然是在告诉老太君这国公府现在到底是谁做主。
魏宣看得懂弟弟的目的,却并不觉得此事还有什么可争的。
“父亲已过世三载,阿璋身为世子,理应袭爵入主崇安堂,母亲何苦总找理由推脱?”
“何来的理应?”魏氏望向大儿子鬓边早生的白发,痛色难掩,“娘也是就事论事,论嫡论长论贤,世子之位都本该是你的呀!若非你执意要娶那个先朝罪人,又怎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母亲!”魏宣打断了老太君,“她非什么罪人,她是我的妻。还有,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的每一字都掷地有声,也并不想再听旁人置喙,折腰行了礼,“好了,儿子先去祠堂上柱香,稍后再来陪母亲。”
魏宣三年未归,总要先去祭拜先祖的。
老太君望着他磕磕绊绊的背影,抹了把泪花。
他才二十多岁啊!
五年前,他还是盛京城中最耀眼的儿郎,凡事都要争个先。
一袭红衣,一杆银枪就不远千里投军,偏要自己争功勋。
斩匈奴破千军,敢与天地争锋。
如今,他却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了。
老太君心里难受,抓住身边婆子的手,“你去把老国公爷的肖象请进崇安堂来。”
她在崇安堂坚守了三年,好不容易盼得魏宣回来。
便是拼了老命,也得给他一个公道!
彼时,魏璋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慢慢走着,沉甸甸的目光望着雨幕中并肩而行的母子,不知在想什么。
绕过假山,绕过回廊,这条路很长。
等母子俩停下脚步对望,魏璋也停下,并不与他们靠近。
五十步的距离,薛兰漪听不到前方的人在说什么,只瞧见母子俩撑着的伞在雨中泛着水波纹的光华,十分特别。
似乎和魏宣借给薛兰漪的这把伞一样,都是鲛绡所制。
五年难出一匹的鲛绡。
薛兰漪依稀想起三年前魏璋晋秩时,圣上曾赏过十匹上好的布料。
魏璋留给她九匹,只带了一匹鲛绡回公府。
原来这匹鲛绡被制成了两把伞,一把送去了千里之外给魏宣,一把留在公府等魏宣归。
怪道,魏璋不想撑这把伞。
薛兰漪终究是心疼魏璋的,收了伞顺手放在廊凳上。
她能陪他撑伞,亦能陪他淋雨。
魏璋很快感受到头顶上一片阴影褪去,他侧过头来,正对上那双坚定温柔的眼睛。
风雨从游廊侧面吹过来,吹得薛兰漪鬓发挂满水珠,凌乱地贴在白皙的脸颊上。
是狼狈的样子,却又从容地对他弯着嘴角。
被他手掌裹着的拳头也舒展开,指尖没过他的指缝,与他掌心相抵,十指交握。
她的指有一种春风化雨般的温度,划过魏璋的手背时,魏璋的手腕一僵。
须臾,他丢开了她的手,先行一步。
雨中独行的他是沙漠里的孤狼,越孤独越强势,才越无可攻破。
身上的狐裘似阴云笼罩在崇安堂上方,山雨欲来。
薛兰漪知道魏璋不是冲动之人,他突然带着她来崇安堂,绝不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
他必然是要得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