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本来该当作被褥床垫取暖的草垛,被她堆成了个小山丘,安置在背后。
仿佛是故意挡在两人之间,用来阻挡魏璋视线的。
她不想看到他,亦不愿他看到她。
所以,宁愿冻死吗?
魏璋立于牢栏前,眸光微眯,久久盯着她半藏半露的背影。
值夜的狱卒打着哈欠走了过去,才忽而发现方才有个黑漆漆的人影静默不语站在黑漆漆的夜里。
若非那双目光实在寒凉,很难有人发现三更天,牢栏旁莫名站着个人。
狱卒吓得一哆嗦,挑灯走近,才看清是魏大人静默而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牢笼对面的草垛。
狱卒惊恐的神色缓了须臾,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回大人,咱们诏狱东北方每夜漏风,故而囚犯们每晚都会码草垛用以挡风,
常住诏狱的囚犯都懂此生存之道,大人……”
狱卒见他眉心轻蹙,问:“大人可是冷?小的这就去给大人添一床被子。”
此时,一阵湿寒的风从身后吹过来,拂动魏璋的玄色披风。
拂得薛兰漪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娇小的姑娘肩膀缩在草垛之后瑟瑟发抖,双腿交叠相互摩挲着,手臂还紧紧抱着缺了口的饭碗,蜷缩成了一团。
魏璋一直看着,闭口不言。
那狱卒心里也打鼓,毕竟这么一尊大佛在诏狱,不能不伺候好。
他也不懂大人在想什么,只得舔着脸继续解释:“说是五年前,先太子叛乱时期,诏狱中七日之内死了上百号人,最后尸体堆积如山处理都处理不完,所以此地阴气极重。
后宫的主子们怕阴魂不散,所以令诏狱每夜三更定时开东北门,以东北盘龙山的先祖之龙气压一压这些阴魂怨鬼,免得被怨气反噬。
听闻东北门开后,后宫真就不再闹鬼了,只可怜了咱们常待诏狱的人,夜夜要受盘龙山冰窖处的森寒。”
说着,狱卒也环抱双臂打了个激灵。
对面角落里,薛兰漪迷迷糊糊间,熟练地薅了一把稻草,补上了草垛上的小缺口。
靠在墙壁寻了个舒服的角落,吧唧了下嘴,安睡了。
片刻,阴风又将稻草吹飞了些许。
魏璋沉眸看着她极其熟练的动作,沉默须臾,转身睡去了。
狱卒才松了口气,将自个儿的手炉放在大人榻边,悄然离去了。
走到门口,又听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至今夜起,把东北门封死。”
“可……圣上、后宫的太妃、公主,还有钦天监的大人们……”
“去办。”魏璋道。
指望一个死人去压另外上百号死人,实在可笑。
诏狱一方掌管人生死之地,竟怕鬼魂更是可笑。
魏璋可不信什么阴魂缠身,恶鬼反噬。
他交代了狱卒,拉过锦被躺下安然歇息了。
狱卒难为地还想说什么,但其实锦衣卫都知道虽然指挥使是沈惊澜沈大人,但诏狱许多事沈大人都会问过魏大人的意见。
故而,魏大人如此说,狱卒无从反驳,拱手领差去了。
准备离开时,魏璋又交代他:“明早,熬一锅松茸鸡汤。”
“啊?”
狱卒t诧异,大夏天早上喝热鸡汤作甚?岂不发汗?
但他不敢质疑,“喏”了一声,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薛兰漪自睡梦中醒来,发现身上并未僵冷。
她藏在草垛之后,伸了伸手脚,都是灵活温热的。
在看怀里抱着的碗,也干干净净未有被老鼠爬的过痕迹,心头抑制不住地开心。
五年前,她曾在诏狱待过一个月,自然知道牢狱里东北方向夜夜寒气逼人,甚至很多常驻的囚犯被冻死。
也知道每夜会有很多蛇虫鼠蚁从东北门外的山间窜进来避寒,故而用饭的碗常常会沾满老鼠屎尿,甚至蛇蜕皮之类。
今早醒来,那些不堪之事竟然一件都没发生。
在这一刻,薛兰漪的心里是充盈的,不自觉连压腿的动作都变得灵活了许多。
端坐桌前的魏璋只瞧见草垛后,有个灵巧的身影一时露一下脑袋,一时露一下胳膊,一时又伸出一条腿。
魏璋神色不解,微摇了摇头,敛袖舀汤去了。
此时,正值诏狱放饭的时辰。
薛兰漪知道诏狱的伙食是什么样,所以并无太多要求,今日不用就着被蛇鼠爬过的碗用膳就已经很好了。
于无边的晦暗中,有时候有这么一点点小惊喜,就足以让人暂时抛却痛苦。
薛兰漪难得眉梢愁绪散去,蹲在正对过道的牢栏前等放饭。
魏璋在一壁之隔,已经用上早膳了。
他一边漫不经心舀汤,一边透过腾腾雾气看了眼乖巧躲在牢栏前似兔子般的人儿。
薛兰漪虽尽力不看他,但他桌上的松茸鸡汤太过鲜美,很难不闻到味道。
薛兰漪喉头动了动,肚子也是本能地咕咕叫了一声。
然后,悄然摁住了不争气的肚皮。
魏璋舀汤的动作微顿,也不急着喝汤,只用汤匙轻扬着,似在晾冷。
只是这扬汤的动作难免将香气扩散,自四面八方裹挟着薛兰漪。
肠鸣伴随着汤汁滴落的声音,一次又一次。
薛兰漪终是忍不住甩了个眼刀子,“魏璋,你不会觉得这种手段太幼稚,太好笑了吗?”
魏璋也才抬眸看了她一眼,“什么手段?”
“……”
薛兰漪发狠咬了一口干硬馒头。
狱卒发下来的馒头太过扎实,薛兰漪险些噎过去。
她赶紧背对向他,脖子伸了二里地才把馒头噎下去,又赶紧灌水喝。
魏璋自是看到了她双颊一鼓一鼓地似鱼喝水,不知是气的还是噎的,腮边粉扑扑的。
不知为何,魏璋总觉得她生气的模样更可人。
魏璋紧绷的嘴角稍解,往右手边的空碗舀了一勺汤。
忽地,一团黑绒从半空中抛向他。
魏璋侧头避开。
那黑绒竟转变方向,堪堪弹跳进魏璋方才舀汤的碗中。
定睛一看,一只老鼠在白玉瓷碗中打转,吱吱叫着,沐浴了一身鸡汤。
魏璋身上也溅了不少汤汁,沉眸望向老鼠飞来的方向。
薛兰漪朝他瞪眼。
薛兰漪从前是怕老鼠的,可在诏狱待过一个月,在教坊司待过两年,还有什么可怕的?
如今也不肖怕魏璋了。
她巴不得激怒他,惹他生厌弃,才好让他断了旁的心思。
“蛇鼠一窝,说得就是你这种无所不其极的小人!”她狠声道。
魏璋瞳孔微缩,望着白百合形状的瓷碗。
白净无瑕的新碗,因她的肆意妄为毁于一旦。
他眸色一深,倏地执箸插入了老鼠的腹中。
周围繁杂的鼠叫声消弭了。
汤汁中漫出一片血色。
魏璋端着白瓷碗,起身踱步走近牢栏,脚步声清晰。
他将放着老鼠的汤碗放在了牢栏另一边。
薛兰漪此时更能清晰地看到白玉瓷上溅起的血迹,和垂死挣扎的鼠。
魏璋的筷子精准地刺在老鼠心口稍偏的位置,那老鼠被钉在汤汁中,如同溺水一般不停挣扎着。
越挣扎,流出的血水越多。
鸡汤被染得鲜红,老鼠的气息越来越弱。
他掀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了多少不敬之言,今晚就给我咽多少回去。”
“我句句所言属实,咽不回去!”
“今晚,你自然咽得下。”
魏璋直起身来,拉长的影子渐次笼罩薛兰漪。
从刑房吹来的风,裹挟着血腥味,扭曲了他的身影。
薛兰漪不知他在说什么,莫名汗毛倒竖。
气氛渐渐凝固,只听得老鼠越来越孱弱的叫声。
“大人,祁王案有新进展,沈大人请您去一趟。”
此时,牢外狱卒拱手。
魏璋这才收回目光,“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