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惟熙盯着她一瞬,忽而笑了笑:“怎么?你很想我?”
梁熙被她这一盯顿觉有些毛骨悚然,干笑了两声才道:“小星,你想入东宫吗?”
秦惟熙忽然冷笑了一声:“这是我想不想,要不要的事儿?你想入东宫?要不要我送你一程?”说着,她话锋一转:“可我记得,梁姑娘你不是心悦我阿兄?”
梁禧忽而怔大了眸子,好半晌才开口,有些哑然地道:“你你在胡说什么?”
秦惟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而垂花门那边,陶青筠也正要离去,却觉一边衣袖被人轻轻扯了扯。陶青筠摇摇头,无奈地伸出手弹了身侧一少年一记脑壳,满含笑意的“嗔怪”道:“行啦!戏也看够了。你姐姐可没受欺负,这回该撒手了吧?”
那少年生得一双大眼,长得极为俊俏,但举止间却有着些与年龄间不太符合的状态,此时在两手拽着二人的衣角,低着头默不作声。
陶青筠一指赵姝含所在的方向,又轻声问:“可是想去找你姐姐?”
“姐姐?”
“姐姐?”少年闻声目光明亮,不断重复。
陶青筠点头,正欲开口,花园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只见若干托盘的华衣宫娥鱼贯而入簇拥着姜元馥从游廊内走近。
众人起身行礼,水榭内还留存着方才的剑拔弩张之势。
姜元馥一无往日病态,烂漫地笑道:“这是尚食局特制的鲜花饼,大家尝一尝。”她将目光落在秦惟熙身上,摇头失笑:“八妹妹,那桃花枝开得甚好。多谢你。”
不等秦惟熙作答,她唤过紫姝,紫姝双手奉上一巴掌大小的嵌珠木盒,并道:“早就想给你,只是想着、盼着这些年你身在江南,早晚有一天你定会回来的,还是要亲手送给你。”
“衣裙美,也要配一个更美的发簪才是。”
紫姝将木盒打开,在众世家女子面前,姜元馥一手拾起。
牡丹花簪。古诗中有一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一对镶着宝石的赤金牡丹花簪,当年康乐帝登得大宝,陶皇后在这三个女孩儿面前踌躇不定,只有两支金簪,到底该赏给谁?如何赏?
最后三个女孩儿相互推辞,姜元馥以“坤宁内什么没有?母后再赏我其他好宝贝便是”。
秦惟熙以“发间已有杏花伴,牡丹唯有金枝称”婉言推辞。
这金枝指的便是中宫嫡出的金枝玉叶——贞蕙公主姜元馥。
最后那对金簪,其中一支送给了上元节因受梁朗所惊,一病不起的罗昭星。而另一支这些年以来一直存封在国库里。
只不过这些秦惟熙并不知晓,她一直以为这对金簪如今还在宫中。
而这金簪极其贵重,如今姜元馥要送她,且在众世家女子面前,她若接了,那今日变成了她们之间的众矢之的。
她想姜元馥这般做是否也如姜元珺那般,对罗家一去不返所怀的留念,对孑然一身留在京城的罗聆所愧。或是另一种原因。她望向了那琼楼玉宇间坤宁宫的方向。
她垂眸,目光扫向姜元馥被凤尾裙遮挡住的双膝处,有一刻恍若置身在那个雪夜,双膝跪地,耳畔听见她在说:小熙生死不明求父皇开恩!派锦衣卫寻!
临入京城,船只即将靠岸,璞娘与她彻夜长谈,嘱咐她入京后万事小心,谨慎留意,定要护自己周全。
她对璞娘说,她而今万般一身轻,她所惦念的人早已随着那个冬日在她八岁幼龄随风而散,可她的身边,还有罗家、有儿时的挚友、有身在霞t光顶上的赵祖母。
皆是她之逆鳞不可触。
璞娘拿来火折子在她面前点燃油灯,温柔笑言:“傻姑娘,即使独行,你的身边依旧有一盏盏光亮照向你,即使那光极其地微弱。”
璞娘是在告诉她独行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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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引用自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诗作《赏牡丹》。
第32章 走四方
垂花门处,陶青筠忽然轻咳一声。众女子循声望去,见不得其人,只知是一声男音,不由引起一阵躁动。
这时,赵姝含忽然绕过众人,对姜元馥行礼道:“殿下,小星的衣袖湿了大片,恐有烫伤,还是要找个女医来瞧瞧才是。”
姜元馥闻言一合木匣,讶道:“何时的事?”她一扫裴青适才匆匆离去的方向,立即对紫姝道:“快!快去寻女医来,我的身量与小星不差,前些时日织染局送来的衣裳,再去拿来一身给小星换上。”
紫姝忙应喏。
她看向秦惟熙:“去我殿中可好?我陪你一起去。”
秦惟熙笑着婉拒:“亭中还有众女眷来参宴的,六姐定要将此宴办好才是。我自己去便可。”
姜元馥挽住她的手臂,还欲在言,又听得秦惟熙再道:“春捂秋冻,荔枝虽温,也不要多食。”
姜元馥抬眸看她。
秦惟熙与梁禧擦肩而过。康乐初年,新帝登基,姜元珺入东宫后,他们几人有一日在蓬莱小聚,梁禧也曾阿馥而来,她带着小星在桃园里放着风筝,满是欢声笑语。阿兄罗聆就静静地在一旁伫立笑看。
风筝掉下来落在了桃枝上,阿兄攀上树去拾,她无意间看到阿兄原本所站的位置,一颗巨石后梁禧怔怔得站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梁禧当时的目光犹如失魂一般,一瞬不瞬地看向那颗落了风筝的桃花树上。
罗聆?她不禁沉吟。
也唯有那一次,她所见梁禧的失态。
紫姝带着她去公主居住得殿宇寻来女医,又找来干净的衣裙让她换上。
这些年京中世家子弟乃至朝中臣子,无人能尚得公主。她身在江南这么多年,曾问过阿兄,阿兄对他说,以阿馥之意便是她不想嫁。
这驸马还不知要从哪里寻,她也无心去寻,言外之意便是还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但帝后二人宠爱这个性情直率的嫡女,还未至成年便让她居一方殿宇,做一殿之主。
女医小心翼翼为秦惟熙脱下里衣,雪白的肌肤上已然半片温红,从右臂一直延伸到了背后。
紫姝“啊”地一声,脱口而出。
女医冷静沉着地面上还是一闪而过的惊奇,随后赶忙为她上起药。
紫姝斟酌着询问:“可要请公主殿下来?”
秦惟熙淡然地道:“倘若此时寻了公主来,那水榭那边就都晓得了。恐怕也会为此惊到皇后娘娘,乃至小园林那边。”
那小园林中今日皆是王孙子弟,为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紫姝听过,想着确实如此,点了点头。
“那奴去寻些冰来?”
秦惟熙颔首。
待女医离开,紫姝问她:“姑娘,这身湿透的衣裙可要在宫里浆洗,改日再送去贵府?”
秦惟熙想了想:“还是劳烦紫姝姑娘将它装在匣子里,我自己拿着回去浆洗便好。”
紫姝有些迟疑,却已在这些时日的接触里,知晓了她的果断,还是应诺。
于是,秦惟熙一手提着匣盒离去,而这个时候她也不能再回水榭那边了,也不能去小园林那边寻阿兄陶青筠他们,而臣妇们那面,她这个时候去有些不大合时宜,更无心逗留在那儿。于是她想着不如绕到金水河畔,看看一池游鱼,望望天际翱翔的飞鸟,打发过时间便离宫而去。
羊肠小道,有人迎面而来,身着一身葱绿襦裙,身后随着一锦衣少年。
是赵姝含。而那少年,她若记得不差,应是她的一母同胞弟弟——赵子祈。
乳名平安。
先天体弱,与少时的小星无异。而平安六岁时开始有些语迟,常不能言语,且不喜生人,渐渐得变得有些孤僻,当年赵祖母多次派了御医去母家为他医治也不大理想。
年少时,赵姝含与她们几个从坤宁宫到慈宁宫打过多次照面,她的父亲见到赵祖母要称一声姑姑。年少的时候夹杂的一些残缺的记忆力,她记得赵祖母似乎有一日在望着赵姝含牵着她父亲的大手离去的背影时喃喃自语。
“这个苦命的孩子,被我赵家给拖累了。”
那时她尚还年幼,依稀懵懂,还不知其中的含义。直到她要回到京城,将这京师大地乃至这万重门里所有的人一点一点联系在一起,试图从中探寻到,哪怕片面的蛛丝马迹。她才得知,这位姑娘到现在还待字闺中,独自一人守护着且带大了幼弟。
父亲木讷被人几近骗光了赵氏先祖留下的家业,而赵姝含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与之争吵,最后不问世事,将自己困在那片宅院中,一心念佛。从此赵姝含独自一人挑起了赵家这个重担。
而赵家的荣耀,从赵祖母登上霞光顶起,与她的弟弟,当年风光无限的国舅爷病逝时,整个家族便开始江河日下。
她与赵姝含互相点头问好,平安在一旁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含着笑问:“你记得我?”
她记得他比她还要小上两岁,今年年方十六。
“姐姐?”平安喃喃自语。
秦惟熙点头。
赵姝含带着无奈的笑意,轻声提醒:“是小星,姐姐。”
秦惟熙心头涌过一丝酸涩。想了想,卸下腰间的荷包,然后摊开手掌,将内有的铜陵酥糖一股脑儿地悉数倒在了手心里。
她道:“平安弟弟,吃糖.....”
话还未罢,平安忽然打断了她,口中含糊不清:“不,不是。”
赵姝含问:“什么?”
然而,咫尺的距离秦惟熙却还是听得清楚,她停在半空中的手,那一手心的糖险些没拿稳,洒落了几颗。
她弯腰去捡。
平安一手轻轻将她推开,急道:“不,不能吃,脏。”
她对上一双天真懵懂的眸,按下心中的疑惑,笑道:“我知道,我将它扔到河中喂鱼吃?”
“嗯。”平安抿着唇,点点头。
赵姝含在一旁抿着唇笑,走近她,道:“方才多谢你,我瞧着应是烫到了你,有没有很严重?”她顿了顿,略带迟疑地神情问:“此一别多年,这些年在江南,小星,你可欢喜?”
秦惟熙一怔。
你欢喜吗?而不是对她客客气气地道一声许久未见,或者是问她,江南有什么?是百花齐放,还是可真素称鱼米之乡?
又有多少人知这是她内心不得安宁的第十年。
秦惟熙看着向金水河投掷小石头的赵子祁,嘴角带着浅浅地笑意:“都还好。”
“有时候这些宴会,若是不想来不若另想了法子。在家赏赏花,屋檐底下晒晒太阳,都比这有乐趣的多。”
赵姝含似有所感,温婉地道:“这些年阿珺时常邀我与平安到宫里来,阿珺时常与他说话,一说就是一个上午,渐渐的这两年开始平安竟变得有些好转,话也多了起来,开始愿意与我到外头转一转。”
秦惟熙将目光对向她,心下有些诧异。
“有时候,我看着阿珺不知怎么竟一晃神,像似见到了祖父。当年祖父将离开时,我与平安坐在他书房的小窗前,祖父红了眼,与我说小姝,你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与平安一同长命百岁。若有一日赵家真的待不下去了,那就出了京师,去别处安家吧。再不济再不济实在没了法子,你就带着平安去寻你姑奶奶。”
“若是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人。这世间女子不易,但我们家的小姝一定会顽强生长。”
秦惟熙垂下眼睑,曾母亲为年幼时的她一面扎着小辫子,一面也对她说:“小熙,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长大。”
最是平常的话,也蕴含了最是平凡的满满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