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画听见有人冷不丁喊她,忙将口中的吃食囫囵咽了下去,起了身道:“就来。”
秦惟熙道:“无事,山里风大。阿馥与小姝都不在,我与阿兄坐在一处吧。”
罗聆笑着轻拍了拍她的头,只道:“也好。”
平安见状在旁嘿嘿地笑:“姐姐,也想也想吃糖吗?”
她想起适才所见的那一幕,与此刻平安黑亮亮的眼珠朝自己看来,不由一笑。转瞬便将那一幕惊心动魄抛于脑后。她道:“平安在央求阿兄给你买糖吃吗?”
平安倏地耳根一红,垂着头腼腆地道:“不是。是阿兄在教在教平安读书。”
秦惟熙一瞬恍然大悟的模样,也学着罗聆的样子,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又很快去腰间解下荷包,对他道:“是姐姐错怪你了,平安弟弟,这些糖都给你。”
平安眼睛一亮,忽而语速极快:“姐姐,不吃吗?”
秦惟熙眼眸弯弯:“都给你。”
稚子何辜,想起赵祖母在当年还特地请过教书先生去过赵家,教导赵家姐弟二人。年方十六岁与小星一般大的平安,平安可以逐渐地在好转,为什么小星就不能呢?
她垂下眸默言,平安又将那酥糖重新还给她一颗,小心翼翼地塞到了她的手心里。适逢有守山的宫人送来几竹篮,已清洗好香甜多汁的桃子。
守山宫人恭声道:“几位小主子,这是方才丁公公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奴才们不敢耽搁,忙清洗好送了过来。”
丁公公,还能是哪个丁公公,定是身在霞光顶,慈宁宫大总管丁维了。几人不由感慨,晓得是老祖宗挂念他们特意让丁维送过来的。今日本该是京师里张灯结彩,他们身在霞光顶为皇太后祝寿的一天,但霞光顶却将他们拒之门外。
姜元珺温声道:“即是皇祖母大寿,举国欢庆,这桃子你们素日守山辛劳,去拿去一些分给其他的守山人吧。”
大夏太子素来温润如玉,教养上乘,宫人们并不惧他,却极其敬重他。领头的人忙弯下腰笑眯眯地道:“多谢殿下。”他又朝席地而坐的几位贵主一辑,方才离去。
几人正分着桃子,桃林深处有人缓缓而归。
松阳看见来人忙拿了桃子上去迎:“侯爷,宫人送桃子来了。”
还未待走近,褚夜宁便听见这一片的欢声笑语幽幽传入桃林。再看不远处,那背对着他,一身冷然,且独自坐在一处,身覆一身雪霜罗裙姑娘,心头蓦地一恸。他又轻抬眼皮,朝那片欢声笑语中望去,人群中最眨眼的无非是那边狼吞虎咽吃着桃子,边与罗远发财几个眉飞色舞讲着笑话的九曲。
他呵呵一声冷笑:“呆子!”
九曲下意识回头,看着主子手中那硕大粉红的蜜桃,又下意识地张开嘴。褚夜宁再是一声冷笑,抬手轻轻一掷。众人只见,九曲口中不知何时已塞了个圆润饱满的桃子。
“你,滚——”
秦惟熙听见身后的响动,以及那太过熟悉的声音,很快回过头来。恰时褚夜宁也朝她再次望了过去。二人目光隔空一撞,四目相对,褚夜宁却再未上前一步,而是一手捂住胸口,大步朝桃林外走去。
秦惟熙顿觉心蓦地一痛。太过莫名。
陶青筠看似不经意地眼神在二人只见来回游移,最后勾唇一笑。
正巧过了晌午,众人开始收拾香囊要下山去,几个下属去寻在野外吃草的马匹,他们几人站在园林外听着庵堂内隐隐传出的诵经声,姜元珺道:“可要托人寻那个小尼僧来?”
罗聆叫住他:“下山吧。倘若她能在此间得一心安宁。她不喜被打扰,她好我们才好。”
秦惟熙淡淡地笑了笑,朝那庵堂望过去,而后转身回眸再也未看一眼。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而身侧的褚夜宁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悄然无息地站在了她的身后,将她与众人隔绝开来。
临走时,赵姝含将一条用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绦绳塞进秦惟熙掌心里。她轻声道:“那日的事多谢你。没什么可拿得出手能送你的,便想着编了这条五彩丝,也不知你喜不喜欢。如今正逢端午,用来辟邪吧。好让那些牛鬼神蛇离得远远的。”
秦惟熙摊开掌心,见她大方爽朗地神情,当即收下。
“礼轻情意重,我很喜欢。多谢小姝。”
罗聆正要提醒她马车已安顿好,一回头见二人之间的小动作,眉目间带着笑意走上前来,道:“可有我的礼物?小姝可不能厚此薄彼。”
赵姝含闻言面色一红:“是有些缘故的,我只给小星准备了。”
秦惟熙浅浅地笑,看着罗聆:“兄长如今也学会打趣人了。”
罗聆只笑不语目光很是柔和,又朝赵姝含看去,道:“我见平安似乎对围棋很有兴趣,要不改日我教教他?”
赵姝含眼睛一亮:“这,可以吗?你随阿珺做事,平日里哪里有空余时间?”
罗聆失笑:“倘若世人只为活着而活着,那就太没趣了。”
赵姝含沉思片刻,展颜道:“那自是极好,多谢阿聆。”
秦惟熙忽然想起赵姝含是与阿兄同龄的,罗聆为一月的生辰,赵姝含应是在六t月,比阿兄年岁小上一些。她垂着眸看着那五彩绳,笑道:“礼尚往来,就要到小姝生辰了,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赵姝含甜甜地笑,大方应道:“那自然好。”
山脚下,一紫衫少年正御马疾驰向小蓬莱的方向而去。
忽见前方人群、马匹迎面而来,再看马背上几人面容,那紫衫少年面上一怔,随即再不迟疑一勒缰绳下马。
而对面的一干人等也看到了这突兀出现在山脚下的人,还是陶青筠一眼看出了来者何人,有些诧异地道:“梁狗儿?”
身侧的褚夜宁微微皱起了眉头。
再看梁朗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却朝着这边看来,明显是在等他们几人。罗聆见此很快命众人停下前行的马匹与车辆。
那边梁朗已经回身取了马匹上驮着的一筐雪白的兔子,他将竹筐放在脚下,随后拱手朝着女眷们的马车道:“小星姑娘,过往皆因梁某年少不知事,还望小星姑娘勿要往心里去。”
紫衫少年站在烈日下满额汗水,满面泛红,垂着头定在原地,与他们成为了鲜明的对比。
与她们几位女眷一同坐在其中一辆马车里的平安,还没反应过来状况。见马车停下,一撩前头的车帘,念道:“马儿跑,马儿跑。”
秦惟熙轻轻掀开车窗帷幔一角,有些意外看到了梁朗这样一副不同于少年时的举动。
当年上元灯会小星因枉死的兔儿一病不起,她气得火冒三丈,翌日便叫褚夜宁带上骤风与陶青筠趁着国子监下学,将梁朗那同窗“绑”去了水云楼,再借着他的名义邀梁朗前来赴会。
那边梁朗没有察觉很快赴约,陶青筠则带了家丁堵在梁府以防梁胥生事。但梁禧下学回府从下人口至得知梁朗赴约当即便觉其中有诈,带着梁府众仆相继前往。
水云楼里几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梁朗当日一句“蛮女”斥她,她一拳还未打在他的鼻梁上,褚夜宁便一拳挥了过去,梁朗当即落了一颗牙。梁禧见弟弟受了委屈,当即便来抓她的头发。几人立时打成一片。
她面对着梁禧。褚夜宁面对着梁朗。执棋执笔等人与雀舌九曲几个半大的孩子对峙着梁府若干家丁侍女。
最后她绞了梁禧一寸她年少时自以为傲的秀发,狠狠咬在了她雪白的手腕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牙印。梁禧气得厉声尖叫。褚夜宁则将梁朗揍得鼻青脸肿,开始哭爹喊娘。骤风也像小疯子一般,露着獠牙恐吓梁朗。直到阿兄罗聆与哥哥相继赶来,将他们一一分开,此事才暂且告一段落。
后来赵祖母得知了此事,将他们召进宫里,明着训斥几人,暗地里却将她与褚夜宁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以防他们受伤,然后一抬头看着她头顶的鸡窝头笑得眼泪直流。又留了她与褚夜宁在慈宁宫吃午膳。后来她记得那个日落黄昏,她牵着骤风与褚夜宁一同出了宫。
她当日顶着一头蓬松杂乱的发,褚夜宁也同梁朗一般满面的鼻青脸肿,谁也没好过谁去,二人对视一眼,一同哈哈大笑。
她当时也不知怎么就说了一句:“四哥,将来我若嫁人,你也要为我撑腰阿!”
谁料,那红衣少年也对她露出桀骜不羁的一笑,对她说:“也行!”
炙热的夕阳下,深宫高墙,那少年郎剑眉星目,一身鸽血红长衫,衣裾飘飘,她看得痴了。朝着他再促狭一笑:“四哥,你真好看,这皮囊将来究竟会便宜了谁啊?”
少年勾唇一笑,握住她的手腕,眸中满是桀骜倔强,却是带着分明的笑意:“走,带你去看看梁朗!”
第53章 又逢君
她回神看向褚夜宁,正此时,褚夜宁也回头向她望过来,二人目光一撞,应似都想起了往事。她本以为他适才先一步离开了。
秦惟熙恍惚间看见他微微勾起唇角一笑。很快,便听陶青筠道:“梁狗儿!我说你小子最近神神秘秘,敢情这主意打在我们家姑娘的头上了。”他双眼微眯,眼瞳里似笼着一团火气看着梁朗。
平安在后面的马车里看见一筐雪白的兔儿,两眼放光,对着赵姝含道:“兔子,姐姐,兔子。”
可她不是小星,受不起梁朗对往日过失的赔罪。
可倘若小星还活着,以她的天真烂漫纯粹也一定会接受梁朗迟来的赔罪。
秦惟熙苦笑了一声,手抵在了车壁上。也许是罗聆见她有些迟疑,替小星开了口:“既然平安喜欢,就将那些兔儿拿上来吧。”他坐在马背上看着梁朗,温和地道:“梁小弟,时候不早了,尽早下山吧。”
梁朗朝着他身后的马车稍稍一瞥,再次拱手垂着眸道:“是。”
陶青筠狐疑的目光看了罗聆一眼:“阿聆,你对他态度那么好做甚?他梁家哪有一个好人。”
罗聆道:“他本质还是不坏的。”
与众人分别,快要拐到罗府的那条宽巷,罗聆让赶车的罗远停了下来,而后他下了马。秦惟熙也心照不宣的掀开了车窗前的帷幔:“阿兄。”
罗聆眉目间甚是柔和:“小妹可是有事有阿兄说?”
秦惟熙望向长长宽巷,今日端午佳节城中百姓多是聚集在鼓楼街处玩乐,而此宽巷皆是世家府邸,平日无甚有人行走。她想了想,低声道:“阿兄,他认出我了。”
罗聆目光倏忽一闪,想起今日她二人前后从桃林里走出,当即明白过来。但也有些未曾料到:“夜宁?”
秦惟熙点点头,想起桃林里他的举动,她眼皮一跳,垂下了眸,佯装镇定道:“倒是什么也没有说。”
正在回靖宁侯府路上的褚夜宁眼皮也不由跳了跳。
罗聆思忖片刻,笑道:“无事。明日阿兄会与他见上一面。天色不早了,该归家了。”
归家了。
秦惟熙抬起头望向天际那一轮清冷的明月,喃喃自语。
夜色沉沉,城中爆竹声声,烟花绚烂。城东一座破旧空荡的宅院,宛如被世人遗弃一般,再无炊烟生起。
府邸后门,秦惟熙身着一身雪霜罗裙,半散着一头乌发,手提着一盏明灯站在原地。她仰起头,她想,只要这般也许就能看见正门那檐下高悬的匾额——定国公府。然后再光明正大的从那里走过。今夜璞娘并未为她画容,她的面上半点脂粉也无。
罗聆儒雅的站在一旁,也同她一样穿了一件素衣,提了一盏明灯,对她轻声道:“今日佳节,出嫁的女儿归宁,可远去的女儿也要回家。”他站在原地,温温地笑:“小妹,阿兄在这里等你。”
指腹滑过已有破损的门环,却有一寸之地异常的光滑明亮,好似有人经常的触摸打磨此处,她有一刻犹疑,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大夏女子凡及笄者方可绾发,可她那年只有八岁稚龄,离家时还是父与母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她怕阿!怕他们认不出。
宅院里还是原来的模样,有着祖父生前所种满是花树的庭园,还有她庭院中在她记事起就有的几株葡萄树。
恍若回到幼年时,母亲抱着小小的她,她一边扇着手中的蒲扇,一边为她剥葡萄吃。
母亲温软的语言一声声敲击着她幼小的心房:“熙熙乖,阿娘永远在你身边,阿父阿娘永远是你的后盾。”
然后是父亲背着手爽朗笑言:“待我们家姑娘长大了,寻一个好郎君。为父就把桂花树下那埋藏的几坛女儿红拿出来。”然后是父亲的一声苦笑:“可待我们家姑娘长大了,我们何尝不是白发苍颜啦!”
就着月色,她回眸去寻院中的那颗桂花树,如今还未至花期,她却好像能闻到院子中满是桂花的香气。
当年秦家老宅因帝王之怒几近被抄没。若无赵祖母倾力保留,恐怕这座伴随秦氏历经数十年风雨的老宅也会被加以没收。
秦惟熙走到那颗桂花树前,垂着眸。
很快,她去后院堆放杂物的房子取来一把锹,果断地挖了起来。
月亮又清又冷,夜空繁星无数,五月的时节她却感到周身无尽的寒意,仿佛有冰雪扑面而来。
院子内一切都静悄悄地,只有翻涌泥土的喳喳声。一锹起,一锹落。
倏地“咣当”一声,手中的那把紧握的锹落地。
没有女儿红,没有父亲当日的埋藏,什么都没有。父亲根本没有也可以说是还未来得及去做他所期许的那些事,兄长便横死在了蓬莱小顶,母亲决绝刎颈逝在登闻鼓下。而父亲毫无征兆的自t裁于皇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