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胥刚刚下值欲通往杏园巷归府,从春日里的观星楼一事、高健身死、李家流放、再到那副凭空出现的画作已然让他焦头烂额,而靖王世子所谓的外室子一直纠缠于他不放。
他无意与此人有过多交集,他要攀上的是靖王世子一家。
靖王一世碌碌无为,亦无什么大志向,但不防他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嫡长子姜照。
当年秦家一事他已然将那东宫里的一国储君得罪个干净,他日若这太子殿下顺利登基,那他梁家就会彻底失势,如丧家之犬。
但若姜照能夺得帝位,登基为皇,凭他功臣之身,梁家一定会比当年的三大家还要显赫。
但一想到那难以甩开的外室子孙整,他不由气得咬紧了后槽牙。一挥间,狠狠将手中的杯盏摔落在此。
赶车的家丁骤然听见杯盏落地开裂的声音,吓得心惊肉跳。少顷,平稳了神色,开口小心翼翼问道:“大公子,不然奴才带着几个身强的打手去杀了那孙整。”
梁胥低声喝道:“愚蠢!倘若孙整有事,世子第一个就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家丁闻言一噎,很快又到:“要不……让那大聪明姚子竹想想法子?”
梁胥紧咬着后槽牙,面色阴沉,忽而又一声冷笑,话语里满是轻蔑:“他?他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家丁依旧心惊肉跳挥着缰绳赶着马车,正想着要如何答话,唯恐大公子一个不悦将他扔道海子湖里去喂鱼。
这么一出神,不防从远处迅速滚出几颗圆圆的球状物,又精准的滚到正行驶的车轮下,马车一个受阻,为此停了下来。
家丁下了马车一瞧,竟是打马球用的锤丸,再一扫人来人往的街市中见有一群穿着彩服梳着童鬓的小儿手中拿着球杆笑得欢乐。
家丁忙道:“大公子,是孩子们在打马球,不小心将锤丸滚到车底了。”
因在人群众多的街市,梁胥似在隐忍着怒意:“速去处理!”
而另一面,褚夜宁与陶青筠则被一群欢呼的七八岁孩童围得团团转。
陶青筠得意地道:“我投的准吧?不过若有人问起来,你们可别将我二人供出来。”说着他在颈间做出了一个抹颈的动作。
但几个孩童许是因为两人生得太过好看,竟丝毫未有惧意,反倒更是蹦蹦跳跳欢呼起来。
陶青筠只觉有些头疼,无奈道:“我从不与孩子打交道,你有经验,你来。”
褚夜宁:“我有何经验?”说话间却要如当日拎小久宝一般,去拎几个皮实孩童的领窝。
罗聆这时却双手提着满满的蜜饯糖果,温温地笑着揉了揉几孩童的脑袋,笑说:“看样子你们是偷跑出来的,我们亦是偷跑出来的。若是归了家被阿父阿母知晓,就要被揍得屁股开花了!”
孩童们看得甜甜的蜜饯纷纷两眼一亮,忙点头如捣蒜,挺着胸脯如小大人们保证。
梁府的马车里,梁胥久等家丁未归,心下已生了不耐之意,正要径自赶着马车归府。一掀车帘,下意识地朝人头攒动的前方看去,却骤然与一张他经十年去久久不曾忘怀的面容四目相对。
“秦烁光!”他下意识喊了出来,再而一眨眼那张面孔却于人山人海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梁胥猛地跃下了马车正要朝人群中追去,这时不知去向的家丁忽而折返回来,看向自家公子竟不同于往日般,而是满面的惊慌,煞白着一张面,彷佛看到了怪物一般。
家丁问:“公子?”
梁胥回神,咬牙道:“我问你,你刚刚可有看见定国公世子?”
“定国公世子?哪个世子?”家丁一恍惚又猛地打了一个冷颤,不觉间已浑身哆嗦起来:“公子,您再说什么?”
这还未到鬼节里,那鬼门还未大开。
梁胥亦一个恍惚,这一刻只觉头重脚轻,险些昏厥于这闹市中。混沌间,艰难地开口道:“回府。”
月上中天际,人亦酣睡入梦。
位于城东权贵宽巷的曹尚书府的主院却忽然有人破门而入。
曹尚书一头花白了的发,借着油灯与一双枯瘦握不动笔杆的手,勉强书写好一封帝王亲启的密信,便带着一身年老沉重的身体颤颤巍巍地登上了木椅,将那白绫绕上了房梁。
九曲与木童双双在外盯梢将老尚书合力救下。
当夜,罗家、靖宁侯府皆亮起灯火,秦惟熙与褚夜宁二人也在老尚书的宅院里见了曹墨。
老尚书借着月色看见来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显然有些不敢置信。
“靖……靖宁侯爷?”再看那靖宁侯身侧那头戴一张帷帽,身量亦如女子般的人。
秦惟熙当即将帷帽从头上取了下来,而这一次她的面上亦并未覆盖令她容颜变换的脂粉。
老尚书这一刻睁大了双目:“定……定国公。”
秦惟熙上前一步,浅浅笑道:“曹老尚书,定国公为晚辈的父亲。”
老尚书那张饱经沧桑的面听闻此话亦也有了变化。
“你是定国公的女儿?你……”
秦惟熙笑着点点头:“曹老尚书,人来世间走一遭,也唯有这一次得肉体凡胎的机会。我们本该活着的人死,不该活着的人却逍遥自在的活于这世间。老尚书,这又是什么鬼道理?”
褚夜宁也在这时手t拿着那封曹墨本在自缢前书写好的密信,走上前道:“曹尚书,不用我多说,想必梁胥、孙整其人您也恨之入骨了?”
老尚书忽而沉默下来,却给时不时那一双苍眼在二人间来回游移。
见此,秦惟熙道:“曹老尚书,您为两朝元老,曾深得先帝信任,亦定当了解父亲其为人。秦家有冤无冤,想必您比任何人都了解。”
“而我此番归京,便是为秦家洗雪冤屈的。”
老尚书只看着褚夜宁,少顷道:“那你……靖宁侯爷?”
褚夜宁笑说:“曹尚书,您瞧瞧本侯似那张脏心烂肺,识不清黑白的人么?”
老尚书颤颤巍巍的从书房里那张太师椅上站起了身,褚夜宁幽幽道:“曹尚书,若您今日一个字也不想说,我们亦全当没来过,亦不知你投缳自尽一事。但我二人出了此地,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毕竟,本侯从不走回头路。”
老尚书此刻已红了双眼,老泪纵横,少顷沙哑着嗓音道:“是梁阁老长子,梁胥。”
“去年春闱前老夫主考官身份已定,他以老夫家人逼迫,让我引荐一韩姓夫子教导一名叫孙整的学生,以助他来日科考。必要时再从中施力,再让他连中三元。”
“而那韩夫子为老夫的友人,却不为功名所困,带着一身渊博云游天下,只在贫苦读不起书的学生处能为此停留。”
“倘若老夫不依,那去年的春闱科举时,他就会想了法子让我曹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褚夜宁听到此处,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韩夫子,当年先帝在位时,好像京城里似有这么一号人。”
老尚书再道:“但老夫并未因此受恐吓应允。梁胥又说无妨,不过若是他日那孙整入了殿试,他还要行个方便。总之是蒙是骗,他定要那孙正在放榜的名单之上。他日若那孙整飞黄腾达,也定会有记得他的功劳。”
“但这掉脑袋的事儿老夫如何去做?何况我亦不屑做出此事。先帝爷在位时寒门、权贵的学子人人平等,从未有优待,亦因此那些年我大夏出了许多清正的好官。我怎能让先帝爷寒了心?”
“后来,我的小孙子不过两岁稚龄,一次灯宴上随犬子上街失踪。全府派了多人也无所获。当时都说是人牙子将我那小孙子带走了。”
“但我心里有所觉,此事不简单。”
“果不其然,傍晚梁胥登门拜访,怀中抱着我那还尚在牙牙学语的小孙子。说是在街上与家人赏灯看见了我的孙儿,将他从人牙子手里救了回来。”
“我知道梁胥在强行逼迫,让我他日参与其中!”
第104章 收您命
“我当时愤怒不已,只说这一把老骨头效忠先帝,再效忠今上,不如一死了之。何况那靖王世子若虚有其表,他日还会有东窗事发之日。”
“那个时候不知是否因我一直不从,梁胥自那之后在没有寻过我。后来我开始派内子身边的心腹婆子去盯梢那孙整,因男子或会因此人怀疑。想着这孙整其人究竟是何人能值得梁胥为此冒险。”
老尚书说到此处全身开始止不住颤抖,眼底一片愤色。秦惟熙见此一扫此间书房内的摆设,见书案上还放着一壶还算温热的清茶,于是上前倒了一盏递给曹墨。
“曹老尚书,慢些说。”
曹墨听见这般平静的声音,又见面前的姑娘就如自己的孙女般一样大的年纪,心里稍安。
老尚书轻抿了一口茶,这才道:“直到今年初,我发现那孙整竟时常于一年长的仆妇有联系。于是内子的心腹婆子开始再次紧密跟踪。竟发现那婆子鬼鬼祟祟进了靖王府的后门。”
“所以曹尚书也因此有所觉,这孙整或是那靖王整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竟老不正经的在外多了个孩子。或是那靖王世子流落在外的外室子。”褚夜宁忽而开口道。
秦惟熙转过头,但见他依旧一本正经地看着那曹墨,又再察觉到那道向他投过的视线,转而勾唇一笑。
曹老尚书或许依旧陷在与梁胥多年纠缠的愤恨上似未有所觉,他开口道:“正巧前些时日小孙子生了一场病。为此,我与内子商讨一番,便以儿媳与犬子出城上香祈祷我那孙儿康健的缘由,让他二人出城,无论发生何事再不回头。”
“而老夫将待他二人平安后,入宫面圣辞官再待陛下私下召见的时机将此事和盘托出。”
“但纵使老夫如此谨慎也引起了梁胥的怀疑,梁胥今日傍晚再次登门却说他知犬子的去向,想必令郎出城定会与我报平安,而那封信是他逼迫犬子所写。”
“他如此步步紧逼,咄咄逼人,就是为了三年一次再次来临的春闱科考!”
“老夫想儿媳与犬子或是被梁胥一伙人捉到。抑或是梁胥在欺诈老夫。”
“但老夫不能再等了。思来想去只得连夜书写一封密信,待老夫去后由内子携此信敲登闻鼓!上达天听!”
“老夫以死明志对先帝对今上的忠诚!”
“而内子也要与老夫共进退。”
褚夜宁忽而淡淡一笑:“所以曹尚书就要这么死了?让那梁贼蹦跶到老么?”
“这忠臣可不是这般做的。您啊,怎生越老越糊涂了?”
老尚书依旧浑身颤抖着,这时因想起年幼的孙儿及成婚不过三年的小夫妻,本应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如今却造化弄人,悲愤之下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褚夜宁又道:“还有一事我还是要问个明白。当初将您孙儿带回来的是梁胥,平日里私下见你的你可有看见他的真面?”
曹老尚书摇了摇头:“他每次来都浑身罩着黑氅,蒙着面。但第一次来老夫就知道是他,他的声音老夫不会忘记。”
褚夜宁摸了摸下巴,紧接着如回了自己的府邸般,绕过书案,坐在了曹老尚书的那张太师椅上。而后五指轻轻敲了敲书案:“这就有些不好办了。”
秦惟熙见这一连贯极其自然的动作,眨了眨眼,转过了头索性当没看见。
她看向曹墨道:“曹老尚书,您的儿子儿媳离家时可有与您约定过何时稍信回来,或者在某个地方落脚后再托人来知会您?”
曹墨说:“老夫唯恐此事被梁胥知晓,只让他二人带着孩子走的越远越好,带京城此风波过,我曹家得以恢复平静,他们自会知晓内子的去向。”
“那就是说他们出了这城门就会头也不回的向远走,亦不会与您留下只言片语。”
“曹老尚书,晚辈觉得以梁胥的品性多半是在诓骗您。”
曹墨听到此处,本是有些浑浊的双眼一亮。
秦惟熙再道:“您儿子与儿媳现下恐怕已经平安离开京城。至于那梁胥,老尚书,当年他能做得出残害同窗,晚辈的兄长,他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提及当年,曹墨为之一颤,当年那梁胥提着定国公世子的金冠及腰佩入了宫,可谓是对定国公世子极大的侮辱。
曹墨陷入回忆中半晌,回神再看向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二人心中已然明白。他问:“你们是要为秦家翻案?”
“那老夫……”
“入宫!”这一次,秦惟熙与褚夜宁却是异口同声道。
褚夜宁再而走上前一步,毫不迟疑地一把握住她的手,与她五指牢牢相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