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小老板娘倒是时常光顾,她们大多一次买一坛酱,吃完了再过来。杏娘的手艺好做的酱辛辣,比起杂货铺的腌臜货贵了不少,味道却是天壤之别。
她们家里都是做小买卖生意的,大富大贵谈不上,日常吃穿用度却不差。
杏娘勉强笑道:“一分钱一分货,我家的酱您是吃过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料。我们不比您家里是做大买卖的,风吹日晒的守在这里就挣个辛苦钱,要是再便宜,可就没什么赚头了。”
见她不肯让价,妇人无所谓一笑,轻蔑地扫一眼地上的酱菜坛子,挎了菜篮扭身走开。
杏娘见了更是气闷,这幅模样摆明了做给她看的:你不降价是吧,你不卖有的是人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她的犟性子一上来倒犯了倔,旁人卖得便宜她就得跟着降价,哪有这个道理?
若是等她降了别人又往下调,她岂不是又要跟着降?
那还做的什么买卖,两败俱伤干脆卷铺盖回家算了,一山不容二虎,做买卖不是这么弄的。
这一天收摊时比第一次出摊还惨,只卖出去一坛酱菜,杏娘气鼓鼓回到家,连晌午饭都不想吃,胃口全无。
临近门时听到头顶上“啾啾”啼叫,杏娘仰头叉腰一顿数落:“小燕子呀小燕子,不都说燕子不入穷门吗?
我不指望你们带财,可也别给我消财啊,我挣几个铜板容易吗?你说说有这么办事的么,这不是成心欺负人?”
小燕子叽叽喳喳不懂人间疾苦,在自个的小窝蹦跳雀跃,交颈缠绵,自是无法体会她的伤心欲绝。
杏娘哀嚎一声,垂头叹气走进大门,世事艰辛,日子还得过,且熬着吧!
杏娘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现实却是极其残酷,一连三个赶集日颗粒无收。正当她心一狠眼一闭打算降价时,大善人郑娘子从天而降喂她吃下一颗定心丸。
“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寝食难安?别担心,我给你报喜来了。你只管放宽心卖你的酱,我给你打包票,那些婆娘撑不了多久。”
原来自打镇上的几个小老板娘买了隔壁巷子的辣椒酱,各个都觉得自家占了大便宜,跟杏娘家同样色香味俱全的酱料,每斤足便宜了五文。
可别小看了这五个铜板,她们家惯常是买酱吃的,天长日久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现如今既有了便宜的替代品,自是能省则省。
几个合起伙来私底下很是取笑了杏娘一番,她家的酱好是好,却拧着脖子不肯便宜些许,实在不是一个识趣的人。
眼下好了,你自个在那清高着吧,她们还不奉陪了。
郑娘子也听了一耳朵,她是个老道的生意人,深知便宜无好货的道理。
面上不动声色,跟一个交好的妇人讨了一小碗回去拌酱菜,郑娘子还没下筷子尝出个咸淡呢,她家的老少男人先不乐意了。
她家吃惯了杏娘的手艺,只一口就吃出了好坏,别看面上差别不大,真到了嘴里才见真章。
那个酱同样是菜籽油熬制而成,却没有杏娘家那种醇厚的香料味道,许是不知道种类和配比,只仿出个寡淡味。当然比起杂货铺的货色自是多有胜出,跟杏娘家的比又差了一成。
这些铺子老板娘既吃过好东西,怎肯屈就残次品,可又不愿意这般低头认输。于是串通一气打算先咽一段时间苦果,迫杏娘降价了再说,她们才好回头当老主顾。
郑娘子怎会叫她们坏了杏娘的生意,她巴不得杏娘生意红火,她能一直买酱吃。
这不就忙忙地赶来告密,要她这口气撑住了不低头,等过段时间她找个台阶带她们过来买酱,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第147章
郑娘子的及时报喜不啻于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杏娘喜得当场送了她一坛酱菜,感谢她的仗义相助。
郑娘子坦然自若受了,她的这番好意告知何止值一坛酱菜,临走前跟杏娘预定了今年的辣椒酱。她家开年饭桌上添了人口,今年要的酱更多,足有五十斤。
喜得杏娘恨不得回家给她上三柱清香祷告,愿她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这哪是屠户家的当家婆娘,真真是她丛家的灶上财神。
吃了定心丸的杏娘一改前些日子的萎靡颓废,抑郁寡欢,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她家的酱料生意还是能长久做下去的,只要手艺扎实,不怕碰不到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过日子一时的苦不算什么,怕就怕前途迷茫看不到希望,空有满身力气无处可使才耗费人的精气神。
要想日子过得有滋味靠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松再攒起来就难了。
前些天下了几场瓢泼大雨,河里的水一下子上涨了好几个台阶,风吹杨柳,碧波荡漾。园子里的土块泡得松软,嫩绿的豇豆朝气蓬勃,趁着雨停出太阳,杏娘拿了竹竿搭菜架。
搭好架子牵起藤蔓缠绕竹竿,后续的茎蔓顺着竹架往上攀爬,直至蔓延成一面葱葱绿绿的墙垛。
杏娘正在园子里起身弯腰忙得不可开交,打造自家的菜蔬场地,后院传来呼喊声,远远地听着似乎是家里来了客人。
“来了!”她高声回了一句,调整好最后两根竿子,满意地拍掉手上的泥巴,看着园子里井井有条的瓜菜,心里志得意满。
这可是她家大半年的口粮啊,亏了什么也不能亏了嘴,长得可真好。
正喘着粗气细细欣赏呢,灶房里的呼喊声又传来,“这就来了,别喊了。”收拾提篮、锄头往家走。
快走到水塘边时,远远地看到一个笔直的身影立在水边看游水的鱼儿,杏娘惊喜大喊:“爹,您怎么来了?”
疾走几步上前对着她爹傻笑,李老爷子见她额头鬓角汗湿,下巴上还沾了几抹泥点子,心里微微一颤满是心疼。
自袖里掏出帕子递过去,接过她手上的家什,“先擦把汗,可别着凉得了风寒,你娘也来了,在堂屋等你呢!”
“真的!”杏娘喜出望外,顿时顾不上她爹,捏了帕子扭过身小跑着往家赶。
不只爹娘,她大哥、大嫂一家连带着满周岁的小侄孙齐聚一堂,杏娘喜得如掉进油缸里的老鼠,咧开的嘴角就没合拢过,抱了她娘的胳膊不肯松手。
“爹、娘,今天是有什么大喜事吗,什么风把你们都给吹来了?”
正跟丛三老爷寒暄的杨氏笑着道:“何止是喜事,咱们是来给救命恩人道谢的,亲家老爷且先不忙,劳烦您随他们跑一趟办了正事再说,今儿这一天还有得烦扰。”
丛三老爷连连摆手,“哪里,哪里!”
笑眯眯站起身领着李老大父子出门往左,直奔老伙计家而去。李老大背上的藤筐装满了鸡鸭鱼肉等谢礼,李苏木手里还提着好几个木匣子。
剩了陈氏打起精神应酬,姜氏坐在一旁跟她寒暄,杨氏老两口搂了三个外孙亲香。
三个小的见了小表侄子当成个稀罕玩意,团团围着小胖圆子逗他走路、说话,做鬼脸引得他嘎嘎大笑。
小家伙正是好玩的时候,胖手胖脚还站不稳当,却是喜欢张开双手蹒跚学步,摇摇晃晃一步一颠。
大人弓腰扶着他的小胖胳膊走上片刻,已是腰酸背痛,龇牙咧嘴。豆丁高的小儿最是磨人,不叫他走就要哭闹不休,非得大人陪着不可。
半大孩童就无此顾虑,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牵了小圆子的手走得不亦乐乎。即便摔个大马趴也不怕,咯咯笑地被大孩子抱起来,还当成了新鲜玩意。
稚嫩的笑声在堂屋回荡,听得人心里软软的,情不自禁咧了嘴角。
杏娘一头雾水扯了她娘问缘由,杨氏小声道出原委。
原来前两天李苏木独自外出看诊,因着病患家离镇上十来里路,他大早上就出了门,往回赶时已近晌午。
苏木婉拒了主家的好意留饭,只说趁着还不太热赶回家,好避过下晌的猛烈阳光。
此时燕子的尾巴已剪开初夏的帷幕,太阳一改前些日子的温柔如水,风光霁月。如变脸的山神,肆无忌惮泼洒金灿灿的火焰,炙烤着这一片原野。
李苏木肩背药箱走在土路上,头顶火辣辣的光线如影随形,被晒得满脸通红,身上的衣物能拧出水,眼前一阵阵发晕。大晌午的也没有船家路过,他只能靠着两条腿往回走。
李苏木之前何曾吃过这般苦头,自小到大就没做过农活,求学时也只是坐在屋里啃书本。
不成想如今当了大夫倒要风吹日晒到处跑着看病人,路上空荡荡人影全无,只听见他气喘如牛的声音在乡间路上飘荡。
李苏木摘下腰间葫芦仰头往嘴里倒,稀拉拉落下几滴水后动静全无,任凭他使劲摇晃白费功夫。
他苦笑一声,急着赶路忘了在主家装满茶水,以至于眼下口渴难耐,形如难民。
眼皮上的汗水滴落眼眶,带来一阵酸涩咸湿,李苏木抬袖子抹汗左右张望,远近农户大门紧闭,不闻一丝鸡犬声。贸贸然前去拍门怕是有所不妥,若是搅了人家的歇晌更是无端添麻烦。
他犹豫半晌,看着旁边的河流咽口水,下过雨的河水丰沛充盈,尘土和枯枝败叶早已沉入河底,河面上青水飘荡,清澈见影。
一阵微风略过,水面漾起点点波澜,如山峦般向前滚动。
李苏木艰难咽一口口水,干哑的喉咙疯狂叫嚣着渴求,再撑下去怕不是会脱水晕厥?纵使知晓河水不像看上去那般干净,此时也顾不上忌讳了,只喝一次应是问题不大。
他提步走下河坡,蹲下身子拨开水面,两手捧起一汪河水猛喝了几大口,沁凉的甘泉自喉间一路流淌过肚腹,熨烫满身的燥热。
水面上摇晃着他模糊的身影,李苏木无奈苦笑自个的狼狈,伸长脖子想看得更清楚好打理面容。却忘了肩上背着的药箱,身子刚一前倾,“噗通”一声,一个倒栽葱猛然扎进水里。
水乡长大的男娃,十个中有九个是水里泡大的,游水是家常便饭,便是狗刨也能刨几里地。
李苏木却是那十中之一的倒霉蛋,打小离家在外求学,哪有机会跟野小子们打水仗。
待长大了些,更是自诩斯文轻易不肯在外脱了衣裳,故而长到如今依旧是只旱鸭子,平日里靠近水边都战战兢兢,两腿发软。今日若不是实在渴得受不住,也不会忘了这一茬。
当下一头栽进水里,真可谓是心慌意乱,河水瞬间灌满眼睛、鼻子、嘴巴,脚底下落不到实处,双手使劲扑腾。
越是着急越是摸不到岸边,只觉天昏地暗,四周白茫茫一片惨淡,不知不觉“咕嘟咕嘟”大口灌了个肚饱。
正当李苏木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哀叹我命休矣时,猛不防被人一把拽了脖子拖出水面,真个是死里逃生,离鬼门关只差了临门一脚。
等被来人拖到岸边的草丛上,李苏木立时一顿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咳……”险些把心肺给咳出来。
好半晌后才止了咳,胸口火辣辣的疼,浑身瘫软趴在地上大口喘息,心里一阵后怕,此时才听清耳边的话语。
“李大哥,你现下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
他慢悠悠抬起头,眼前出现一个壮实的黑小子,正一脸关切的看着他,似乎有些眼熟。
哦,想起来了,是他小姑村里的小船家,叫什么来着,好像是……
“周……你姓周是吧?多谢你,要不是得你相助,我今儿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嗨,没事!”周邻大咧咧一摆手,“我一天要跑好几个来回,幸好今天要送一个这边的客人,你没事就好。”
待李苏木缓过劲,周邻撑船将他送回镇上的小家后,自个又划回泮水村。
李苏木遭此一劫,在家歇息了两天才平了心悸,老李家上上下下知晓此事皆是一阵后怕。如今的李家有出息的后辈只有李苏木一根独苗,他要是出了半点差池,对李家的打击可谓毁天灭地。
即便过了十年、八年,李家也别想缓过劲,可能从此泯然众人,销声匿迹。
李老爷子怕是没心力再培养一个李苏木出来,李家再想出人头地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一等李苏木修养好身子,李家合家老少过来泮水村拜谢恩人。
不一时丛三老爷领着李家父子和周家爷孙回家来,李老爷子站起身道谢,周老爷子慌忙避过,两个老人家携了手热切攀谈。
杏娘忙着挽袖子系围裙料理席面,李家另备了一篮子的食材提过来,姜氏婆媳跟去灶房打下手,堂屋里老少爷们笑语轩然。
晌午饭时一个桌子且坐不下,女人们另置了张桌子带着孩子们坐一圈,两边同样的饭菜,只男人那桌多了一壶黄酒。
饭桌上李老爷子出人意料提出一个请求:“周老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老哥暂且一听。我这个孙儿虽说当上了保安堂的坐诊大夫,一个月里头却有大半光景在外面出诊。
平日里他一个人背着药箱风里来雨里去的,咱庄户人也没在意,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眼下看却是不成,这回若不是得令孙相救,我们李家恐遭逢大难。
周邻这个孩子长得结实伶俐,年岁正恰当,日常也是看着长大的。您若是不嫌弃,我想请他给我孙儿当个小药童,跟在他身后背个药箱打个下手之类的,家里人也更放心。”
周老爷子一时愣住了,不敢置信地反问:“真……真的?”
李老爷子淡然一笑:“自然是真的,我这个孙儿就是个书呆子,真要碰上事说不准还没邻哥儿顶得住。正好今儿在我女婿家,当着亲家的面有此一问,不知您是否同意?”
周老爷子激动难耐,转头找老伙计确认,丛三老爷笑眯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