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晚上我跟你英婶子约了捉毛蟹,隔天要早起剥壳,实在走不开身,劳你帮我把叶儿接回来。等你们到家,婶子请你吃用蟹肉当浇头做的面,保管鲜掉你的舌头。”
本地的毛蟹个头小,还没幼儿的拳头大,螯足长满绒毛,这个时节却爱在田里钻来拱去地打洞,影响水稻根系生长。
它个头又小浑身没有二两肉,处理起来费事得紧,老农多是捉了在田埂上就地用锹砸碎,拢一处带回去喂鸡鸭。
若是家里妇人不嫌麻烦,一个个剥了壳子剔肉。攒一小碗做成馅捏包子,或是炒了给面当浇头,亦或干脆放进汤里,都是一道难得的美味。
周邻咧嘴大笑:“那就谢谢婶子了,我还没吃过蟹肉面呢!”
一时李苏木忙完病人,擦着布巾走出来,周邻忙上前如此这般一说。
李苏木似真似假抱怨道:“我小姑也真是的,变着法的躲着我不肯见面,也不喜欢去我家。少给她这些银子,我又发不了财,何苦来着?”
嘴里这般说着,手上捧了酱坛子嗅闻,还没揭开盖子呢,一股隐隐约约的辛辣味扑鼻而来,她小姑的做酱手艺越发好了。
周邻在他旁边整理药箱,仔细查看各类丸药和银针,“苏木哥,大田村的王老爹是不是要去复诊了,明天早上我划了船咱俩一道过去吧?”
“明天吗?”李苏木歪头沉思片刻。
“我怎么记得跟他家约定的时间是后天,后天再去吧,去早了他家里没人岂不白跑一趟?”
大田村的王老汉兄弟家砍树,他帮着拉绳放树。结果也不知是砍的位置不对,还是拉绳子的方位没算准确,大树直直朝人的方向砸下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没砸到脑袋,脚却没躲过去。当初被他兄弟和儿子抬来医馆时,脚踝上的骨头刺穿皮肤畸形地耷拉着,周邻看着一阵心惊,这得多疼啊!
李苏木倒是面不改色吩咐他去煮麻沸散,他挽起袖子细细查看,伤得这样严重,怕是得费一番功夫。
一缓两个月过去了,王老汉的脚伤恢复良好,李苏木每个月去他家复诊一次,查看伤情开药方。
“王老爹都瘫床上了,他单腿一只能蹦去哪儿?”周邻不以为然,继续游说。
“咱们明天去吧,提前一天不要紧的,看天色明儿是个好天气,早起过去还不热。后头就不一定了,下起雨来可是麻烦,纵是划船也不方便,风吹雨打淋满身,不够遭罪的。”
“下雨?”李苏木疑惑地朝屋外看去,这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样子怎么也不像要下雨吧!
周邻挥了挥手,大咧咧道:“哎呀,你这么较真做什么,天有不测风云,老天爷发脾气还管什么时候?早做早了,咱们庄户人家有句俗语,宜早不宜迟,总是要做的,你偷懒也躲不过去。”
“我偷懒……”李苏木啼笑皆非,“好好,听你的明天过去,我是说不过你,一切听你安排行吧?”
“好咧,等晌午得闲了我去码头租一条船,你明天早上可别忘记了。要是赖床起不来,我去你家门口敲门叫你……”
李苏木哭笑不得,忙不迭打断道:“行了行了,越说越离谱,我什么时候误过事?话说你怎么对出诊这么热心了,你不是老说自己不是这块料,现在改变主意了?”
“那是两码事,看病的又不是我,我这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总之,明天早上可别忘记啦!”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比我老娘还啰嗦……”
大田村离镇上不远,划小半个时辰的船就到了,王老娘感激涕零接了二人进屋,端茶倒水忙个不停。
李苏木要老人家别忙乎,他先去看病人,拆开布条摸索一番查看骨头长势,半晌后重新包扎好伤脚。
王老汉迫不及待问:“李大夫,您看我这脚……什么时候能好?整日里瘫在床上跟个废人一样,着实不好过,眼看着还有两个月该秋收了,到时我应该能下地了吧?”
李苏木一边整理药箱,一边笑着道:“王大爷,您别着急,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可比伤到筋骨严重多了,养起来自然更加慢。
您可千万不能乱动,好容易正好骨头,这一动可就错了位,到时又是一番折腾,这样吧……”
他沉吟片刻,估算了下日子,缓慢道:“下个月到了日子,我再过来一趟看看情况,若是恢复得好,指不定能杵着拐杖走动。
您要耐着性子养伤,万万不可心急提前下地,一个不小心碰到骨头岂不前功尽弃,白吃了这许多苦头?”
王老娘在一旁帮腔,满是抱怨:“我就说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没要他做事,躺在床上了还不安生?
前些日子疼得整宿睡不着哭丧个脸,现在不疼了还是没个好脸色,活像谁欠了他八百个铜板没还……”
“你知道什么,去去,别在这瞎掺和,”王老汉挥手打断老伴的嘀咕,“若是误了农时,我看你还怎么嘴硬,全家老小空着肚子在家猫冬吧!”
“我误了农时?到底谁误农时?”王老娘气得一蹦三尺高,音量提高了八度。
“我早说砍树容易误伤人,让他们年轻人自个去闹腾,你不要去凑热闹。当时你说什么来着,你说嫡亲的兄弟都不过去帮忙,外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乐颠颠偏要跑过去拉绳子,嘿……结果怎么着,旁的人都没事,跑起来飞快,就剩你个遭老头子落在后头压伤了脚。
要不是地底下的先人祖宗费老鼻子劲拉你一把,我看你眼下还在那颗树底下压着呢。连坟墓都省了,直接被树砸到地里头,丧事什么的也都不用张罗,就地掩埋了多好……”
王老汉恼羞成怒:“你个死老婆子说的什么胡话,我好生生坐在这里哪里惹到你了,要你这般红口白牙地咒我?”
“你没有惹到我?你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是谁在伺候?”
王老娘越想越气,陈年旧火一股脑冒出来造反,伸手指着老汉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现下过得这么舒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尿桶都是我提到床跟前给你用。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都是谁做的,啊……你说呀,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
是你那嫡亲的好兄弟,还是你那嫡嫡亲的好侄儿,人家来看过你一眼没?你这些日子看病抓药的钱他们有给过一文吗?都是一群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
“你怎么又扯到他们身上去了,那棵树倒错了方向,谁也没料到啊,又不是故意的,这不是意外嘛!你说我就说我,骂他们做什么?”
王老娘简直要被自家的鲁直汉子气死,这就是头蠢驴,吃了大亏只当是自个倒霉,半点想不到别的上头。
“怎么别人都没事,就你摔倒了呢?你就是个死脑筋,叫人算计了半辈子不长一点心眼,活该你倒大霉……”
老两口连看大夫都顾不上了,兀自对骂得红火热闹,你来我往。
李苏木淡定坐在一旁收拾药箱,充耳不闻。自打经历过他三叔三婶拳头与腿脚齐飞,唾沫跟耳光混战成一团的大场面,眼前的一幕在他看来都是小儿科。
世面见得多了,小打小闹完全不放在眼里。
况且吵吵闹闹挺好的,脸色红润,精力充沛,蛮好的,极其有利于身心康健!
第161章
王家老两口吵得不可开交,锣鼓喧天,李苏木可没这闲工夫陪他们唱大戏。
站起身背过药箱就要出房间,被王老汉一把扯住了袖子。
“李大夫,先别走,且先等等……”王老汉粗喘一口气,挥手打断婆娘的叱骂。
“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我跟李大夫有正事要谈,咱们家的事我等一会再跟你掰扯。”
“你……”王老娘猛地一窒,看一眼旁边的青年才反应过来这房间里不是只有他们老两口,当着外人的面把家丑掀了个底朝天。
不过掀了就掀了,她也不在乎,左右他们家是吃亏上当的一方。那得了好处占便宜的缩起头当乌龟,她有什么好怕的,巴不得闹得越大越好。
李苏木重又坐下来温和地问:“您可是还有别的地方不舒坦?”
没想到糟老头子突然扭捏起来,他本来是半坐在床头,闻言左右扭了扭身子,坐立难安。
晒得黑红的脸膛也看不出来到底红了没有,心虚地看了眼老婆子,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是那个……你知道的,一直躺在床上……”
李苏木见他这幅难以启齿的模样,恍然大悟:“哦,您是说……”
他打开药箱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王老汉:“来之前料到了这一桩,特意准备了随身带着,结果给这一闹腾……
长期卧病在床本就易生褥疮,您大可不必忌讳,这是外用的膏药,您若是哪里不舒坦掏出来涂抹即可。”
王老汉长出一口气,提着的一颗心陡然松懈,李大夫可真是个大好人,不论什么难堪之言从他嘴里说出来丝毫不觉得羞耻。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李大夫看起来斯文俊秀,不成想病人的难言之隐他一眼就能看穿,着实全了老头子的些微体面,实在是个大好人呐!
王老汉舒心了,站在一旁的王老娘却不自在起来。
“李大夫,难为你大老远跑来我们家给糟老头子看病,我们全家都很感激。我儿子、儿媳今天恰好去田里扯草不在家,要不然定要好好招待你一番。”
“不用,不用,”李苏木慌忙摆手,摇头拒绝,“我们划船过来的,来去都很方便,您不必讲这些虚礼,忙完这边我们就回去了。”
王老娘迟疑半晌,鼓足勇气道:“那个……眼下还没到秋收时节,家里也没有什么别的进项,这个诊金……你看,能不能容我们缓一缓?”
李苏木略一沉吟:“这样啊……那……”
“王大娘!”一直坐在旁边吃茶看戏的周邻突然出声,放下茶碗走过来,扶了她的胳膊往外走。
“咱们李大夫只负责看病开药方,他可不懂这些诊金啊、药费的,您问他问不着,您应该问我。咱们先出去说,李大夫还有好些话要嘱咐王大爷,像什么忌嘴的吃食,缓解疼痛的法子之类的。
咱们不要耽误他们交谈,我们去外面说。王大爷这脚伤得可真重,我当初看到的时候吓了好大一跳,幸亏李大夫医术高超,妙手回春,保住了王大爷的这只脚。”
“谁说不是,当时伤得可严重了,我看他面色苍白得没有人气,疼得哼都哼不出来。吓得我心里突突地跳,就怕出什么好歹,好在李大夫是神仙转世,是个大好人呐!”
周邻不住点头,一只脚已跨出门槛,“咱们李大夫自然是个好人,可好人也要吃饭穿衣养活老婆、孩子吧,这个医馆又不姓李?说到底李大夫也只是端人饭碗替人做事,他可做不了半分主。”
“我知道,我知道。”王老娘慌忙解释,急急说道。
“我们不会赖账的,上次的药费也如数给齐了,只不过这次实在是腾挪不开。你也知道现下还不到收割的时候,今年的黄豆又卖不上价。
每天忙里忙外勉强混个肚饱,老头子看病吃药掏空了家底,哪里还有别的进项?你看能不能给东家说句好话,我们一定会还钱,等卖了秋粮就还。能不能容我们一些时日,实在是没有法子可想了。”
周邻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您别着急,我爷爷就是种地的,我还不知道咱们庄户人家的艰难?我也不会立逼着您拿银子,这样吧,咱们没有银子没关系,可以拿别的替代啊!
之前进门时我就看到咱家门前场地上晾晒了一大片花生,黄豆的价时高时低说不准,可花生的价一直不错,价钱大差不差。您要是愿意咱们可以不用付银子,用现成的花生代替。”
王老娘望着门前的花生踟蹰不已,“你是说……”
周邻又是一番挖空心思,舌灿莲花地劝说。
“我这也是为您着想,您家的花生总是要卖的,还不如拿来给医馆抵债。我收了您的花生还要拿去镇上找买家,卖了钱给医馆报账。
我又挣不了一文钱,纯粹是给您帮忙,替您家省了多少事。您是不知道,医馆里的老账房说我们李大夫在外到处赊账,心里很是不满,对我们天天摆着一张臭脸。
若是这次再拿不回银子,下次就不许李大夫出门看诊了。左右挣不了钱,还倒贴出去几罐药膏,东家怕是也不乐意哩!
到时王大爷要看病,得被人抬去医馆才行,医馆可没有丝毫情面可讲,没有银子连门都进不了……”
等到两人回程时,李苏木照旧背着他的药箱,周邻肩上则是一布袋花生。
“你原先说自己不是学医的那块料,我还当你扯谎找理由躲懒,如今看来还真没说错。你是不适合当大夫,你天生就是块做买卖的好料子,生就一根好舌头,死的都能给你说成活的。”
“那当然。”周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得地说。
“我自己擅长做什么心里清楚得很,只可惜生不逢时没碰上好时候,若是让我抓住机会,指不定我能一飞冲天呢!”
李苏木哈哈大笑:“好好,我等着你一飞冲天,到那时我也能借机沾点光。不过眼下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卖这些花生,若是卖得便宜了抵不上诊金和药费,你打算如何填补窟窿?”
“这个不劳你费心,山人自有妙计。”周邻一副胜券在握,自信满满的样子。
“你当我每天没事干专门往巷子里窜是为着什么,还不是为了今天这种情况。农人生病吃药手头不宽裕是常有的事,可不能因为他们赊账,咱们两手空空回去不好交差啊!
所以我就想了个法子,只要是田里的产出,我把这些东西的价格记得门清。他们拿不出现钱,总不能连田里的作物都没有吧,不论是什么,我都能算出价来抵扣。
给他们的钱取中间价位,到时多卖了几文就当是我的跑腿费。至多打个平手,反正我不会亏钱,咱们俩也不愁报不了帐,一举三得,多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