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说你,过了年就三十了,书上说三十而立,我也没求你立起来个什么,可你不能越活越回去啊?
咱家是钱多得没地儿花吗,大年初一就给人家送上这么大一个红封,还是有去无回的,你冤不冤?”
丛孝自知理亏,只能亡羊补牢,忙前忙后,企图将功赎罪讨媳妇儿欢心。
初二照旧回娘家吃吃喝喝,这回青叶出了个大风头,给她外祖父、外祖母各织了一件外衫。尽管是热天穿的薄衫,眼下暂时用不着,可礼轻情意重嘛!
女孩手里的棉花有限,只能紧着两个成人的外衫,还是短褐,顺理成章便给了她老外祖。
为此丛家老两口喝了好大一缸陈年老醋,仅剩的几颗老牙险没给酸掉。
丛三老爷长吁短叹了几声也就丢在了后脑勺,他本来就是个心大不存事的。
小孙女织的第一件衣裳虽说不是给自己的,可好歹没便宜了外人,都是一家子,实在无需分得这样清楚。
陈氏则纯粹泡在了醋缸里,自家的小傻蛋怎么分不清里外亲疏呢?
外祖家再亲能亲得过亲爷奶,她身体里流淌的可是老丛家的血脉,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丛家的,怎么偏偏向着外人?
果真是女生外向,养不熟的小白眼狼,白白糟蹋了她付出的那些心血,胳膊肘朝外拐,分不清远近内外的糊涂虫。
只有杏娘心内暗爽,偷偷窃喜了好一阵子,不愧是她的好闺女,知道谁对她是真好,谁只有花花肠子表面光。他们家能有眼下的好日子,沾了她老外祖多少光,人得知恩图报不是?
杨氏摸着外孙女毛茸茸的脑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当人长辈的只求子孙后代过得好,并不指望他们回报多少。
可小辈捧着一片赤诚之心孝敬时,心里比喝了蜜水还甜,这是多少金子银子都买不到的快乐,满满的成就感不可比拟。
“叶儿,外祖母这里有一匹橘红色的料子,颜色亮丽正适合你穿。等外祖母裁出来绣上花儿朵儿,天热了穿着好看又凉爽,过了年又大了一岁,小姑娘家家的就该打扮得跟花儿似得,光彩照人。”
女孩偎在外祖母怀里吃吃地笑:“好呀,外祖母,我最喜欢红色了,红色多好看。
不过您不用绣东西,我如今虽说刺绣上依旧不如您,可跟着孙姑姑学了这么久,也有了些许长进,一件罗裙还是难不倒我的……”
老少两个压着声音低低耳语,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跳跃,李老爷子摸着胡须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淡笑不语:得他偏疼的女孩儿,怎么会长差呢?
第177章
直到出了正月,青叶才知道她爹日后打算常居乡下,不再外出做工谋生啦!
丛孝做出如此决定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跟家里四个老人禀明,与媳妇商量后才决定的。
随着爹娘年岁增长,孩子们日渐长大,杏娘一个人显然在农事安排和孩子管教上力不从心。
这些年丛孝在县城攒了点名气,算得上小有所成,大富大贵够不上,细水长流的零碎活计倒是做了不少,也积攒了些老本。
真要说起来,在县里做工肯定要比在家务农来得轻松,也能挣到银子。
可他当年离家数年,给人家鞍前马后学到的一身本领总要传给后人。
两个儿子眼下还小,正是听使唤、学本领的时候,总不能长到说亲的年岁时只会打理农活,连亲爹的一两成本事都没学到,传扬出去得叫人笑话死。
银子挣得再多,若是后人没本事继承,花花架子迟早得散架。
梁园虽好,终非故乡,这世上之事本就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端看如何取舍,有舍才有得。
丛孝在年前回来时已经跟县里交好的友人摆酒作别,约定日后山水有缘自会相见。
过完年他便安心留在家里等着春耕,同时在乡邻街市上走动找活计,乡野之地自是跟县城没法比,可地盘够大。
只要手艺扎实,名声传扬出去,婚丧嫁娶、起屋盖宅总是少不了的,多少是一个进项。
对于丛孝的此番决定,最高兴的莫过于杏娘母子,家里只有一个成年男子坐镇,很多事都不是那么方便。
丛三老爷年岁摆在这里,有些需要出大力气的活,杏娘都不敢要他老人家沾手,就怕发生意外出个好歹。
如此一来少不得要求到旁人头上,一两次也就罢了,更多时候杏娘咬牙梗脖子顶上。想多了都是一把辛酸泪,好在当家的终于回家了,家底子也不如往常那样单薄。
这几年两口子蒙头蒙脑一门心思挣钱攒钱,能省则省,外人不知根底,他们自个心里有数,过起日子也踏实。卯吃寅粮终不能长久,手里有钱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往后每逢回家都能看见爹爹,青叶心里乐开了花,却不成想她的坐船搭子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清晨去镇上的路上,天色还早,沿途搭船的人不多,两个少年慢悠悠撑着竹篙,小船儿在风平浪静的河面上缓缓前行。
打一见面周邻便一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样子,青叶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亦或根本没听见,皱着眉头神思不属。
女孩想着他定是有什么烦心事,等他心情好一点时再问,便也不再说话。
行至半途,少年突然开口:“小叶子,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了,过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
“啊?”女孩茫然地眨巴眼睛,一时没听懂这话的意思,脑子里转一圈才回过神,顿时大惊,“你要出去,去哪里,周爷爷知道吗?”
“你周爷爷当然知道。”女孩的问题逗笑了少年,一早上紧皱的眉头豁然舒展。
“前些天,我父亲生前的两个朋友来看望爷爷,他们跟我聊了很久,说是如果我愿意的话,这个月的中旬赶去县城跟他们汇合。
他们办完差事后要赶回府城,这些天我想了很久,我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窝在村子里,我想出去闯一闯。”
“可是……你医馆里的差事怎么办,不做了吗?”青叶疑惑地问。
少年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我根本就不是当医者的那块料,什么浮脉、散脉的在我看来都一个样。
望闻问切更不说,就学会了一个望字,但是病人来医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是不是生病了。
苏木哥好心将我带在身边教导,但我实在没这个学医天赋,跟在他身后也多是帮着处理杂事,在医学一道上没有半分长进。
这次机会难得,我想去我爹生前做事的地方看一看,瞧一瞧。若是有那个运道,我想谋一条适合自己的生路。”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女孩也沉默不语,随着年岁的增长,日子似乎不再只是吃吃喝喝,玩笑打闹。
更多的责任,更多的担子,不知不觉就压在了肩上。
这世上的所有人终会摆脱孩童时的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一头扎进世俗里的柴米油盐,杂事纷扰。
逃不开,躲不过,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站稳脚跟,在这红尘世道活出一个人样。
女孩迟疑地问,声音轻的仿佛怕吓到人:“那你……那你还回来吗?”
“当然!”周邻笑了一声,积压在心底的烦恼一扫而空,他全身上下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明朗、愉悦。
“你周爷爷还在家里等着我呢,我不回来能去哪儿?再说了,你……”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就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么半天青叶缓过劲来,她也笑了:“那你在外边可得保重身体,好好学本事,我爹娘都说,有手艺在身走到哪里都不怕。等你日后出人头地回家来,周爷爷定会高兴得做梦都要笑醒。”
少年舒展手臂伸了一个懒腰,修长的手臂在光线里耀眼夺目,胸腔里满溢的少年心气,如东边天空上冉冉升起、光芒万丈的太阳。
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叶子,我往后不能去接你了,但七叔有的是时间,你不用怕。
日后好好呆在别院学本事,不要跟不认识的人出去,碰到上回你表姐那样的事也不要多管,你才多大,顾好自己就行了……”
絮絮叮嘱不像出自一个少年的口中,女孩含笑听着,不时点点头,没有任何伤感。
……
时间如水流淌,当青叶再次走出刘记别院时,听到了她爹熟悉的叫喊:“叶儿,这里!”
她立刻抬头望过去,一切都没有变,但似乎又都变了。
直到此时此刻,女孩才清楚地意识到,陪伴了她两年的那个少年,短时间内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
那个手里捧着各式零嘴吃食,寒来暑往伴她往来穿梭于城乡的少年郎,现在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
青叶心里怅然若失,有一种说不出的钝痛,有点像疼又有点不像,闷闷的,让人很不舒服。
周邻走之前把家里的船折价卖给了丛孝,这条船当初是用上好的杉木所制,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光亮如新。
不下水的日子,周老爷子架了船在大门前查漏补缺,填补漏洞,用桐油一遍又一遍地涂抹船身。
整条船保养得油光滑亮,结实耐用,若不是他的两条老寒腿受不住水汽,这样好的堪称传家宝的物件,哪里舍得让出去?
丛孝接了闺女往河边走,边走边说:“我给你买了肉包子和炸馃子,你想吃什么?你娘在家准备晌午饭,都是你爱吃的菜……”
对于周邻的离开,垄上的人众说纷纭,各抒己见。
“据说是跟着他爹生前的朋友走的,他爹当年多厉害,在咱们镇上都算得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估摸着周邻这个小子往后也差不了。”
“可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嘛,打小我就看他不凡,长得又高大,日后定会出人头地。”
有赞同的就有泼冷水的,“那可说不准,外头岂是那么好闯的,没见丛老七都从县里回来了,安心守着家里的田亩过日子。
说到底咱们祖祖辈辈跟泥巴打交道,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周家二小子本事大过天又如何,还不是年纪轻轻……”
旁人忙打断道:“嗨,说这些做什么,人都已经走了,何必乱嚼先人的舌根子,白造口业。咱们私底下说着玩罢了,怎么还当真了呢?”
乡里人见世面少,整日盯着眼前的方寸之地,头顶上掉下来一片落叶都要惊诧半天,抬了头张望到底是哪颗树上落下来的。出了件新鲜事也能来回说,说得多了也就散了,自家晚上吃什么饭菜更要紧。
垄上的人消停了,镇上的李家小宅又起风云。
临睡前李苏木抱了儿子背汤头歌,小家伙字还认不全呢,背起这些个倒是朗朗上口。李苏木小时就是这般过来的,故而也如爷爷那样教导自己儿子。
所谓家学渊源,名门世家,不也是一代一代这样传下来,子孙后代传承不断,自然也就成了气候,家族有了名气。
他们李家起于困顿乡野,势单力薄,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人开了好头,后世子孙自不负前人之志。
到了小儿入睡的辰光,卫氏给儿子擦干净手脚,脱下棉袄塞进被窝,坐在床边上轻轻拍打。不一时传来儿子轻微的鼻息声,一呼一吸,在清冷静谧的房内格外醒目。
看着在明亮的烛火下翻看医书的夫君,闪烁的光线勾勒出高大、沉稳的身影,卫氏心里异常满足。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微蹙眉头,犹豫半晌,还是轻声问:“我听说周邻这孩子去了县城,你身边少了个人伺候,可还习惯?”
李苏木翻过一张书页,漫不经心道:“哪有什么习不习惯,我又不是三岁小儿,事事都要旁人替我操心拿主意?有邻哥儿在身边跑腿帮衬,自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如今他有重要的事要忙,我也不能抓着不放手,误人前程。好在我在医馆也算得上是老人了,虽说不如之前便利,都是做熟了的,也还好。”
“夫君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个琐碎杂事如何能要你亲力亲为,没得白费时间。”
停顿了一下,卫氏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大哥的大儿子跟周邻一般大小,平日里是个再机灵不过的小子,头脑聪慧懂眼色,街头巷尾也都是跑惯了的。
我娘说他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跟在你身后跑个腿打个杂什么的,你身边有人跟着,我们也能放心。”
李苏木抚着书页的手指一顿,他转过身来看着媳妇,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听到一声轻笑。
“岳母一片好心,本不该推迟,这回却只好拂了她老人家的意。邻哥儿一走,我还没开口呢,沈家大爷亲自吩咐医馆里的一个小药童跟在我身后打下手。
如今医馆里本就人多事少,我也不好再多添人手,没得叫人拿住话头,说我本事不大派头倒是摆得足足的。你跟岳母解释一番,大侄子既是聪明机灵,不若早早寻了旁的出路,万不可在我这里耽误了。”
“哦,这样啊……”卫氏呐呐不能言,“那我跟娘说一声,既然你身边不缺人,侄子还是趁早去找别的差事。”
“好好跟岳母解释清楚,以免生了嫌隙。”
“嗯,我知道……”
小夫妻两个偶偶私语,夜色渐深,吹了烛火好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