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眉头微皱,伏低身子近乎耳语地靠近她的耳朵。
“娘,您老可想清楚了,弟妹的爹,李老爷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他随随便便画个符念个咒的,我们全家都没有好果子吃。何况现在二弟不在家,传出去我们逼迫弟妹一个人,李老爷子能轻易放过咱们?”
“您可别忘了,镇上还有个小李大夫呢,那更是个难缠的,他可是去过府城的人。得罪了他们,您觉得我们能有好日子过?”
陈氏的身子几不可见的一顿,哭嚎的嗓门逐渐低沉,林氏顺势搀扶着她坐到椅子上。
“娘,您快别哭了,知道您心疼孙女和外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伤到哪个都心疼不是。本来也没多大的事,大家伙坐下来好好说道说道不就解决了,您可别伤心太过累坏了身子,那就是小辈们的不是了。”
最后就剩了个丛娟,这母女俩一对蠢货。
林氏直截了当地扶起她,轻声问了句:“大姐,你真想跟二弟撕破脸,以后都不跟这家往来了?”
丛娟哭声一滞,用帕子捂住脸抽泣,被扶起来后趴在桌子上埋着脑袋。
荷花方才一直缩在一角不敢动弹,此时赶紧快走几步过去靠着她娘。
林氏心累,本来今天盘算的好好的,回来就是跟杏娘打好关系,重新交好。虽然如愿以偿的分家搬去了镇上,可等真过上了独门独户的日子,方知柴米油盐不是那么好担的。
佃出去的田还种着稻谷,只有收割了才能拿到租子。
男人的教资对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常开销来说是够用的,可生活并不是只有吃喝。更多的还有儿子念书的费用,男人交际应酬的费用,其他杂七杂八的花销。
在镇上的日子是过得清闲自在,可伴随着日复一日的只出不进,光靠手上的老本支撑,却是越过越心慌,像是无根的草没有着落点。
之前没有分家大家都住在乡下,种地虽然劳累辛苦,挣的银钱也不多。
可丛孝每年去府城做工所得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足以支撑他们一大家子略显奢靡的生活,还有余力供养男人和儿子的念书费用。
一时之间,林氏也分不清楚自个自以为是的分家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自作自受。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如此而已。
她打算的很好,找个由头回老家一趟,陈氏好哄的很,随便买点东西就够了。
借此机会跟杏娘慢慢交好,分了家丛孝的银子自然是不可能再给她家用了。可万一呢,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做好两手准备总是没错的。
屋里的哭声渐歇,陈氏手抵着额头,用帕子轻按鬓角,丛娟依旧趴着不动,只偶尔抽泣吸一下鼻子。
林氏轻咳一声,“好了,大伙都消消气,就是小孩子家家的斗嘴,我们这些做大人的委实不必过分担忧。谁家孩子没打过架闹过别扭,别看她们眼下闹得凶,下一刻又好得跟一个人似得,鸣不平的大人倒平白成了恶人,你们说好不好笑?”
“……”
房间里鸦雀无声,无人搭腔。
林氏“……”
她嘴角抽了抽,今儿这出独角戏她是势必要进行到底了,继续自说自话。
“说起来,今天这事不怪别人,都怪我。前不久我在镇上听说青皮生病了,弟妹带他去镇上也没在我那边落脚。趁着今天有空,我就想着回来看看,也是好久没看望爹娘,就给娘稍了块料子。正好碰上大姐,就一起结伴回来了,不成想惹出这样的祸端,这事都怪我思虑不周。”
丛娟抬起头,沉闷的声音从帕子后传出来。
“大弟妹就是太过贤惠,这件事与你有何干系,平白往自个身上揽屎盆子。明明就是有的人霸道蛮恨,不顾亲戚情分,竟然殴打嫁出去的姑奶奶。哼,要是传扬出去,我看她怎么有脸活在世上?要我说……”
“哼!”一声冷哼传来,丛娟立刻刹住脱口而出的话。
差点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母老虎露出了爪子,变不回小猫咪了,她可不想再挨打。可也不能这么怂就认输,于是遮脸的帕子成了她最后的体面,死死挡住那个煞星。
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这个大姑姐还有闲情逸致在这拍马屁,看来还是揍的不够狠,精力充沛嘛。
林氏看着眼前的一幕不自觉眼皮狂跳,当即快刀斩乱麻。
“今天的事其实就是个误会,说开就好了,都是实在亲戚,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传扬出去对谁都不好,也影响小辈们的交情。我的意思就是大家都各退一步,不要再追根究底伤了和气,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孩子们玩闹过了头,起了点口角。”
意料中的沉默是金,林氏也不在乎。
“至于大姐脸上的伤……现在不是农忙时节,大姐就在家好好歇息,平日里操持劳碌不得闲,趁着这个机会狠狠修养个够。”
丛娟惊愕放下帕子看着大弟妹,露出一张青紫交错,肿胀如猪头的臃肿脸,敢情她还得感谢这个千载难逢挨打的好机会,是吧?
这简直就是欺人太甚,她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
看这头名副其实的“蠢猪”又有嗷嗷叫的势头,林氏眯起眼瞪着她,暗含警告。
“说起来,二弟离家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怎么样了。哎,这年头银子不好赚啊,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在外讨生活,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一旁照料。要是有法子,谁愿意长年累月在外奔波,毕竟人离乡贱啊!你说呢,大姐?”
她说?
她什么都不想说,素白的帕子又缓缓遮挡住“猪头”,要不是被提醒,她都快忘了眼前的煞星是她的债主。
还是不要再招惹了,打又打不过,讹钱反会被要债。
今天这个亏她咽下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就不信了,她丛娟有生之年就没有出头之日。
无声平息了一场风波,林氏更加果决:“时辰也不早了,回来这半天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娘们不在家,老少爷们估计饭都弄不进肚皮。”
“我就先回镇上去了,爹娘在家照顾好自个身子,等得闲了我跟当家的再回来看二老。弟妹在家也照看好孩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去找我们。大姐就跟我一起走吧,正好路上有个伴。”
在林氏的遮掩下,丛娟顶着一张猪头脸顺利到家,从此开始她的修养生涯。
第36章
可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丛家发生的事还是隐隐约约传了出去,英娘特意跑来对杏娘一阵顶礼膜拜。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榜样,你指东我绝不往西走。行啊!李杏娘,我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我就说嘛,你这么个爽利性子,怎么被你大姑姐和婆婆压的死死的,忒不像样。
我要有你那样的爹,别说一个小小的丛家了,就是整个泮水村,我也是横着走的。等什么时候,你再把你那秀外慧中、贤良淑德的大嫂拉下马来,我早晚三炷香给你上供,你看怎么样?”
英娘在杏娘身后跟手跟脚,吧嗒吧嗒说不停。
杏娘嘴角微翘,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你又不是属螃蟹的,怎么横着走?”
但至此,杏娘的人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之前是她太傻了,她怎么想着跟那些人讲规矩、讲体面、讲道理呢?
有什么好讲的,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听不懂又如何,所谓实践出真理,一切以武力值说话。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一顿巴掌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
过几天就是端阳了,杏娘浸泡了糯米,跟英娘、云娘商量好去水芽沟打粽叶。三人挎着提篮过石桥,沿着土路走到拐弯的地方,再接着走一刻钟左右,直到一条河才停下。
说是河也不确切,这里是泮水村和邻村柳芽村交接的地方,两村的农田在这接壤。
偏偏这里是方圆十里地势最低处,尽管有农田旁边的引水沟连通泮水村的河流,可即便村里的河到了冬季枯水期,这里仍是碧波荡漾。
何况玉陵县本就多雨,少有干旱的时候,地下水也丰沛,雨水长年累月的往这里灌溉,又排不出去,渐渐成了一片洼地。
久而久之,人们就胡乱把这里叫了水芽沟,实在是水多得就没有干的时候。
开始还有人想在这里种点东西,毕竟这么一大片地就这么空着着实可惜。
结果一到下雨就淹没了顶,种什么死什么,白白浪费种子,之后就没人肯种了。时间一长,这里就成了一片无主的荒地,谁都不肯接手。
有整治这块地的功夫,还不如给自家农田多添点肥力。
这片洼地既然水多,各种野生动植物自然繁殖的茂盛,水乡人家爱吃的茭白、菱角等野生品种都能找到。更是打粽叶的不二之选,一大片箬竹长得青翠欲滴,密不透风,叶片宽阔肥厚,表面光滑,是包粽子的上上之选。
三人各割下一捆竿子坐在田埂上折粽叶,嘴里也没闲着,英娘再一次提及杏娘的丰功伟绩,依旧赞不绝口。
“你们是不知道,前儿我回娘家,我几个嫂子还说起有个村的小媳妇把回娘家的姑奶奶暴打了一顿。感叹现在的年轻媳妇子真是无法无天,欠收拾,姑奶奶可是娘家最尊贵的客人。这样的泼妇不赶紧送回娘家,等着过年供上祖宗排位么?”
英娘摇头晃脑的叹息,“我真是花了十二分的力气才忍住了没说话,哼都没敢哼一声,就怕一出口你的一世清明就保不住了。”
杏娘轻哼一声,丝毫不领情:“你在娘家可不就是最尊贵的姑奶奶,你能忍住不说话?我现在严重怀疑你娘家那边就是你传扬出去的,不然如何能传这么远?”
英娘愣愣看着她,拍着大腿叫屈:“天地良心,我要有那坏心思让我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真不是我干的,你可不能胡乱冤枉人啊!”
杏娘直勾勾盯着她,英娘不甘示弱回瞪。
云娘轻声解围:“别说是她娘家了,就是我娘家那边也影影绰绰有些风言风语,这种事情但凡有一丁点苗头,流言传播的速度比水里的鱼游的还快。”
“对啊,对啊!”英娘找到了同盟,更加理直气壮。
“你与其在这揣测我,还不如去找你大姑姐对质。她被你打了一顿怀恨在心,回去后越想越不甘心,就把这事散播出去败坏你的名声,以泄心头之恨,我猜就是她干的。”
像是想起来什么,她猛一拍手,“还有你那个好大嫂,那可是个厉害的主,最是嘴甜心黑。当着谁的面都是笑眯眯,一脸温柔可亲,背过身就是一刀子,这种人最擅长干这样的事了。”
杏娘颓丧着脊背,无可奈何地耷拉着眉眼,“我也知道这般无根无据的事情没办法找人算账,但是那些婆婆妈妈的闲言碎语实在是烦人。就跟癞蛤蟆上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不过……”说到这里,她重新挺直脊梁,眉宇间一派清明。
“纵使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这样做,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冲着我来就是,难不成我还怕了不成?我算是看明白了,我事事忍让,谁都拿我当芝麻馅的包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现在这样很好啊,知道我不好惹,硬敢着凑上前来的,看我不抽得她满脸开花,我李杏娘三个字倒着写。”
“哈哈!”另两人被她斩钉截铁的语气逗得直笑,云娘抹掉眼角沁出的泪珠。
“你们老李家有大小两尊佛镇着,谁都不敢拿你怎样,最多就是背后蛐蛐两句,又不敢指名道姓,当面还得奉承你。”
杏娘得意一笑,她就是占着有娘家撑腰才敢这么撒野,时机恰好也合适。趁着男人不在家收拾了上蹦下窜的大姑姐,谁能拿她怎样,谁敢跟她计较?
说说笑笑的逗趣,做事也不觉得累,选好粽叶捆扎绑好。索性趁着空闲割了菖蒲、艾草回去插于门楣,这些物件不怕提前准备,就怕要用时没有。
三人提着满满当当的篮子走回家,一路上说笑声就没断过。
……
丛三老爷今天不在家,他是个闲不住的老庄稼汉,田里活计不多的话就开始忙活自个的营生。
每个久经生活苦难的乡里人,或多或少似乎都掌握着一种技能,无关精通与否,完全是悠长岁月打磨而成。
有的人擅长摸鱼捉虾,藏在水边树根底下的隐秘鳝鱼洞都能找到出口;有的人热衷逮鸟捕雀,在严寒的冬日给家里小子添一口肉食;而丛三老爷是泮水村远近闻名的老篾匠。
即便本地的竹子是瘦伶伶不粗壮的,也不笔直顺溜,丛三老爷依旧能破成大小一致的竹片,分层、抽丝、打磨成光滑、匀称的篾片。
青叶每次看见爷爷编织篾片,那双手仿佛被施予了仙法。
粗糙的指头灵活穿插在横七竖八的篾片当中,有条不紊地上下挑起、按压、对齐。有规律地不断重复那些动作,令人眼花缭乱的篾片不一会就排列成横竖分明、整齐的图案。
篾片看上去柔软丝滑,能弯曲成任意形状,却是孩童不能碰触的禁忌,小油皮一挨着边,立马冒出血珠。
篾片上的细小尖刺好像只是暂时顺服于爷爷干枯、毛糙的宽厚手掌,一旦有鲜嫩、软乎的小手靠近,如同闻到香甜血腥味的小蛇,不动声色张开血盆大口,趁人不备就是一刺。
丛三老爷编织的竹制品种类繁多,提篮、簸箕、筛子、箩筐等不一而足。
葫芦镇每五日赶一次集,附近大大小小村子的乡民挑了自家的出产去镇上,或卖或买,或以物易物交换。
丛三老爷跟周老爷子交好,两个老头打小的交情。担起两个装满的箩筐搭上周老爷子的船去镇上摆摊,运气好卖几个铜板攒了,一个月下来也能攒半条肉给孙子、孙女打打牙祭。
时不时得闲了就编个箩筐送给周老爷子装鸭蛋当做船资,两下有来有往,互不亏欠方能长久。
丛三老爷这几天连家门都没进,天天坐在池塘边上破竹片。
不是他不愿意在杂物房干活,主要是家里老婆子整日拉长着脸,没个好脸色,儿媳则是满不在乎,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