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孩子们哄抢饭食,男人们推杯换盏,黄酒喝得正酣时,说起族里的一个兄弟余成。
余老二端着一张方正脸,也不知是喝酒喝红了眼睛,还是艳羡眼红的,喷着粗气感叹道:“还是成兄弟有见识,有胆色,硬是趟出条路来。
不像咱们几兄弟,只知道在土里刨食,吃不饱饿不死,一辈子就这般大的出息。日后子子孙孙也是种地的命,要想发财啊,怕是比登天还难。”
“可不是。”余老三附和,张着一双牛眼强调。
“这个年头他家过得好生兴旺,家里的鸡鸭全杀了做腊鸡腊鸭,丁点不心疼。鱼也是紧着大个的草鱼买的,做出来的腊鱼能滴油,更别说猪肘子……”
他伸出一个巴掌展开,五根手指张得开开的,“我打眼瞧了一下,至少有五条猪肘子,都是肥嫩多肉油水足得很。哪像咱家,抠搜计较半天才舍得买一条过过瘾,这日子真是不能比,一比一个气死人。”
“你们在说哪个?咱们族里的那个余成?”余金扔一粒兰花豆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得喷香,不以为然道。
“他不就是置了副挑子当了个货郎嘛,能有多大出息?见天地这个村跑那个乡的,风风火火忙得跟什么一样,顶天了就挣几个铜板,腿都能跑折。”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笑着道:“前些年的事你们忘记了?他媳妇到处跟人诉苦,一双新鞋上脚还不到三天,不是破了边就是掉了底。
赚的几个铜子还不够扯布做鞋,叫他不要做货郎,长年累月挑担子坏了身子不说,还挣不到钱,何苦来着?余成不听,犟着脑袋非要干,闹出多少笑话。”
余老二摆手,笑话他哥:“你那都是老黄历了,成兄弟早就弃了货担改成独轮车,装得货多还省气力。
他如今可算打响了名堂,生意好着呢,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婆娘婶子们都认得他。他摊子上的物件便宜又实惠,针头线脑种类多,那些娘们就爱光顾,可不就挣钱?
听说他家打算过了年买头骡子,往后也不怕走路卖力气了,银子还不哗啦啦流进来?这日子过得……啧啧,这才叫过日子呢,哪像咱们几兄弟,一潭死水,没意思透了。”
余老爹滋溜一口酒,皱眉斥责道:“你们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他那一摊子立起来容易吗?是一日、两日就能成的?
人家在风里雨里挑担子,你们躲在屋里歇凉,眼红也是白眼红,吃得了苦才享得了福,那是人家该得的。”
余老二讪讪地笑:“咱们也没说什么呀,这不是想到了提一嘴么,人家的银子还能跑咱的口袋来?人家吃肉,咱们喝自家的汤,两不相干,连说都不让说了?”
余老三接口:“要我说还是做生意有出息,来钱快,可惜咱们家没门路,只能卖气力在地里找食咯!也不知道下一辈能不能出个胆大的,把家里也带一带……”
几人不过吃肉喝酒得痛快,拿旁人的家事打发时间罢了,谁也没往心里去。
做生意岂是那般好做的,没见余成跑烂的布鞋能堆成一座小山,才有了如今一丁点起色。
小本生意本就是靠熬,熬过了春暖花开,喜上眉梢。
半途而废的多得是,无非赔银子、耗气血、费精力,结果一事无成。还白白惹出一堆闲话,脸皮薄的人怕是连门都不敢出,自此一蹶不振。
爷们几个倒了酒继续吃吃喝喝,不成想说的人有口无心,听的人倒留了神。
余金垂着眉眼心里不是个滋味,早先时候余成家比他两个弟弟还不如,他老子的田亩比自家爹娘的少,分了家更是没眼看。
婆娘、孩子馋得在冬天里啃白菜帮子,就着旁人家的肉香味下饭。
要不是穷得实在没法了,余成也不会想着挑起货担卖东西。
家常过日子,谁家都会少根线缺个灯芯的,记在心里打定主意到了镇上就去添置。可一旦去了镇里,那都是有正事要办,这些个犄角旮旯的小玩意怎么可能记得住?
天黑了要点灯时一拍脑瓜门,得,又忘记了,下次吧,下次去镇上再买。
有了货郎时不时穿梭来去又不一样,听着卖叫声儿一响,脑子里瞬间无比清明,手一招问道:“小兄弟,可有顶针卖……有啊,拿过来瞧瞧,样式多吗,老气的可不成……”
就这么三言两语间谈成了一桩买卖,蚊子腿虽小那也是肉啊,积少成多不就能捏个丸子。
时下的妇人、孩子又爱凑热闹,本没打算买东西的,看见担子在隔壁门口停住,少不得走几步路溜达着过来瞅瞅。
货担上的物件琳琅满目,小而细碎,一时看见这样是家里缺的,那个男人说了要买,心动而不自知,少不得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小小的担架围在正当中,大娘、小童挤了一圈,说笑喧哗闹腾腾。
这个吵着价贵了:“怎么听着比镇里还多了两个铜子,小兄弟,你不厚道啊,乡里乡亲的怎么还狮子大开口……便宜三文钱吧,只要你答应,我立时回家拿银子。”
那个嫌弃帕子的花样素了:“这么大一张帕子,就边边角角绣了几根草,中间空荡荡的全无看头,料子也不是顶好的……怎么好意思要五文钱,你怎么不去抢?”
小伙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手里拿了什么东西,打眼一扫心里有了数,嘴里不忘一一答话。
“哎哟,我的好婶子,您怕不是记岔了吧?我这个价比镇上还少两文呢,再便宜我连本钱都亏里头啦,全家都得喝西北风,您再仔细想想,指不定弄错了。”
“这位大嫂,我跟您好好掰扯掰扯,现如今镇上的小姐们就爱这式样的帕子。这叫清淡、素雅,人淡如菊,趁得气质尤其好。
她们管这中间的一大片叫……叫什么来着?哦,是了,叫留白,人家特意留出来的,咱也不懂是吧,总归小姐们的喜好错不了。”
吵嚷归吵嚷,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好不热闹。
比划得心满意足了,年轻的媳妇子掏出一窜钱买一朵大红的绢花,斜斜簪在发髻,美滋滋抚了额角回家照铜镜。
当娘的翻找出一包麦芽糖,挑拣出一颗中不溜的塞进吵闹不休的顽童嘴里,手伸到腰间拿出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来数铜子。
三三两两的人群朝家走去,个个心满意足,满载而归,手里或多或少拿了两样物什。
余成也眉开眼笑,一顿饭的功夫,本钱回来了不说,还小小地赚了一笔,当真划算。
矮下身子挑起扁担,沿着乡间小路朝另一个村子走去,用布鞋丈量泥土地,叫卖声悠远清亮。
挑着货物一天要走上十几里路,到了夜里退了衣裳,肩膀上一片青紫。最初的年月,肩上的红肿就没消退过,渐渐的结了痂成乌黑色,皮肉变硬长成茧子,倒是不疼了。
虽说家里的两个兄弟和老爷子都信誓旦旦,余成有了些许气候,余金是不大信的。
他家之前穷成那样,勉强能填补肚皮,哪是说发家就发的。要真这般容易,人人都去做买卖了,谁还肯守着几亩水田早出晚归地卖苦力?
趁着傍晚给祖坟送灯的功夫,余金在人堆里东张西望,几步上前一把搂了一个青年的肩膀,“成兄弟,好久没见你面了,你可真是贵人事忙啊,最近在哪发财?”
余成偏头看清来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金哥您说笑了,我能发什么财,勉强糊口罢了。比不得哥哥您,家里田多不用愁,那才是好日子哩,也不知我甚时候能置办下几亩田……”
两个勾肩搭背,说说笑笑随着人潮走远。
第125章
当天晚上余金心绪难平,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好。
去祖坟的路上他勾着余成走了一路,本想套出点什么。不成想印象中胆小怯弱,说话都结巴的小伙子完全变了个样,成长为性情开朗,能说会笑的青年。
非但能笑吟吟接他的话,还能滴水不漏说得有模有样,嘴严实得紧。他打探了半天光绕圈子,一点得用的消息都没听着。
正因着如此,余金才越发的不是滋味,余成指定是发达了,挣了不老少的银子,至少比种地强。
之前那个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说话都不敢抬头的穷酸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敢跟他勾肩搭背,放声大笑的小商贩。
一个人的财产可以隐藏,外人只能透过他家的吃喝穿戴猜测出一二,具体的数目是不清楚的。只要他不吐口,任凭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可一个人的精气神是骗不了人的,只有底气足、手里有财的人腰板子才格外笔直。
眼神明亮炯炯有神,嗓门洪亮不遮掩,这样的人精神面貌就与常人不同,与他们这些长年累月跟泥巴打交道的人更不一样。
为此余金更是意难平,纠结不已,脑海里翻来覆去冒出的念头如潮水般涌来:他之前比我还穷呢,现如今竟敢跟我平起平坐了,可见还是挣了钱的缘故。
亦或是他都可以,我比他差了哪里,为什么我不试试呢?
兴许我能做得更好,挣了银子也洗了这一身泥腥味,摇身一变成一个生意人,再也不用忍受风吹日晒,看天吃饭的日子。
要是成了气候,说不定还能提携兄弟姐妹一道享享地主乡绅老爷们的福分。
退一万步说,就是不成,家里还有田地撑着,断不会到无米下锅的惨淡境遇。
就这般一会一个念头,想到兴奋处心情激荡,恨不得拽了太阳挂在东边,他好起床大展拳脚,光耀门楣。
若是赔了银子……怕是要过几年苦日子,省吃俭用是少不了的,说不得还要卖上几亩田。爹娘是肯定不会同意的,得想个什么法子说服他们……
脑子里激烈交战了半宿,两个念头不分胜负,各有输赢。早晨起床时头都是晕的,眼睛底下赫然挂着一窝青黑,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大半夜不睡觉,跑去哪里做贼了。
纵是如此,余金也是精神亢奋,趁着大年初一拜年的功夫转着圈地打听做买卖的门路。
他肯定不会当货郎的,一来这个行当着实辛苦,起初都是担着货物走街串巷,比种地还累,他吃不了这个苦头。
二来族里已有兄弟做出了名堂,他再掺和进来,能不能挣钱不说,外人说起来也不好看相,以为他们兄弟相争,族人不和。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做生意的人那样多,谁还蹲在一个坑里死守着,少不得想想别的法子。
晌午饭桌上,余金兴头头道出他的做买卖计划:“我已经打听好了,小本生意要想挣钱,就得做吃食行当。人活着少了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少了吃喝,一日三餐捞不到的话,一天两餐肯定得有,做吃食生意定不会亏本。”
桌上的其他三个大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瞅你,不明白他出去一个上午发的什么疯。
李娥迟疑地问:“做生意?做什么吃食生意,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这一茬,咱们种地不是种得好好的,吃喝不愁,到了年底还能落下几两银子,村里人眼红着呢!”
团年饭时男人们喝酒吃得慢,女人、孩子早吃饱下桌了,所以李娥没听到他们说的这回事,此时一头雾水,不知男人打的什么哑谜。
余老爹也皱眉头不赞同:“你别听风就是雨,看着别个得意就眼气,咱们家打祖上起就是地道的庄家把式,买卖岂是那般好做的?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没有门路只有赔钱的份,你给我歇了这个念头。”
“凭什么?”余金一听就来气,筷子往桌上一拍,不服气地叫嚷。
“都是一个姓,他之前过得比咱们家差多了,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买不起。如今呢,如今竟爬到了我的头上,我就活该受穷一辈子?”
余老爹苦口婆心地劝:“不是这么个比法,他家要不是连吃喝都成问题,也不会想着跑腿当货郎。
你扪心自问,你是干这个行当的料,你能吃下这个苦头?做买卖能挣钱当然好,赔掉裤衩子的也不少,咱们种地旱涝保收有什么不好?”
“好不好的我不知道,我就是受够了泥巴田里挣口粮,这样的日子一眼望到头,毫无出息。
总之,我已经打定主意,您要是同意咱们就好好商量,若是不点头,我就自个去干。左右做生意的是我们两口子,您老年岁大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余金梗着脖子落下狠话,饭也不吃了,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见儿子离席,余老爹愣了片刻,气得指着他的背影直哆嗦:“你这个不孝子,你……你气死我算了,你个憨货,怎地那么大的气性……”
越想越气,老人家也一摔碗筷起身回房,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剩下饭桌上不明所以的婆媳俩和一个孩子大眼瞪小眼,捏着筷子不知所措。
开年的头一顿饭就这么火药味十足的不欢而散,父子俩谁都说服不了对方。
当父母的怎么可能拗得过儿子,吃晚饭时,余老爹耐着性子跟大儿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陈清利害关系。就怕他一时上头,蒙头蒙脑撒出去大把银子,结果连个水花都看不到,白糟蹋了几年的积蓄。
余金哪里听得进去,他就跟遭了邪祟似的,一门心思想着做生意发大财,谁要是阻碍他,谁就是不想他好。
见他跟布蒙了脑袋,一句好话都听不进去,余老爹气急破口大骂,越骂越气,捎带脚也骂上儿媳。说她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半点用处没有,连自个男人都管不住。
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李娥在叱骂声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自觉比窦娥还冤。
父子俩吵架怎么牵连上她,老公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他怎么不骂自个媳妇,专门逮着别人的媳妇骂。
再者他连儿子都管不住,凭什么说她管不住男人,大伙都是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当然这些话只敢憋在肚子里蛐蛐,当着人面是不敢说出口的。故而新年的第一天,余家上下气鼓鼓如青蛙,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家饭菜丰盛,吃得太饱了。
——饱是饱了,只不过不是吃饱的,是气饱的。
初二天一亮,李娥换上新衣带着孩子回娘家,余金脚步匆匆跟在后头,跟她说话,她只不搭理。
到了娘家才要跟亲娘哭诉,冯氏一张口说起前天晚上老李家唱的大戏,倒把李娥听迷了,把自个家的破烂事甩在后头。
此时跟小姑一番倾诉,心里的委屈浪涌一样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