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里找一个活计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不成想还有这般多的说法。好在咱家本分度日,跟这些挨不着边,犯不着顾忌。”
杏娘不再说话,只发出几声意味深长的轻笑。
见老大两口子三两招就败于杏娘之手,陈氏不由气结,怎地这般无用?
尤其是林氏,之前不是能言善道,死的都能给说成活的,如今怎成了张嘴的哑巴?
敢情不是自家的事就不尽心,摆摆架势亮亮招式就没有了后招,叫人打得狼狈不堪,有如丧家之犬,简直无用至极。
前锋一败涂地,当主帅的陈氏只得亲自下场,“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自个家里的事情外人怎么会清楚?
要是出了差池,那指定就是自家人眼红使坏,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强,这样的人就活该头顶生疮,脚底流脓。”
“娘说得极是。”杏娘赞同点头,推心置腹道。
“要不怎么说还是娘了解我,都说做人要以和为贵,家和万事兴。我不一样,我偏偏就要小肚鸡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谁要是欺了我,我就算拼去半条命,也要刮他一层皮下来。哎,没办法,生就这样的脾性,我爹娘也由着,纵使我闯出天大的祸事,他们也能想法子解决。
我是不要紧,左不过就是鱼死网破,看谁耗得过谁?”
一番话说得满是骄纵跋扈,不可一世,气得陈氏嘴角哆嗦,一股气憋在胸口几欲爆炸,却找不出反驳的话。
李老爷子在这十里八乡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人,杨氏也不遑多让。
两口子拿个老生闺女当宝,几个儿媳、孙子、孙女们也不是没意见。
可再有意见那也是白搭,人家自个挣钱自个花,反倒是儿子、儿媳们惦记老两口的私房银子,把多少老人比了下去。
娘家靠山硬,如今的杏娘就有些有恃无恐,加之心性几番磨炼,陈氏再想在她头上作威作福,摆婆婆的架子,面临的就是骑虎难下。
她不去为难旁人已是心胸开阔,哪还容得了别人找茬?
“谁欺负你了?”依旧是丛三老爷莫名接口。
“先不说你爹,咱们周遭这片就没有不服的,都拿他老人家当了半个神仙。便是小李大夫的名头也日渐响亮,每逢去镇上摆摊总能听到只言片语,说他医术高超,待人有礼,一视同仁……
非但得镇上的老爷们看重,就是镇下面的百来个村子的人也佩服得紧。自打他开始坐堂问诊,看病的人都多了起来,为人极有耐心。哪怕是街上的乞儿也一样的把脉开方,再没有冷眼轰赶过,跟之前的老大夫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如今说起镇上的小李大夫,人人竖大拇指没口子称赞,都说李老先生养了个好孙儿,不愧是有大功德的人,福报厚着呢!依着如今的势头,假以时日小李大夫的名气指定越过他祖父,到时李家一门的人都跟着沾光。”
说到这里,丛三老爷乐不可支,得意的劲头毫不掩饰。
“不说别的,就是咱家跟小李大夫沾了亲也好处多多啊,看病吃药方便。有个什么事也多了条缓和的余地,有名气的人说出来的话比咱们小老百姓份量重多了……
老七这门亲结得属实好,咱们丛家一门占了便宜。你说说,你娘家这般厉害,谁还敢欺负你啊?”
丛三老爷自顾哈哈大笑,以为小儿媳在说笑逗趣。
只不过除了这两人,其余人僵硬地拉起嘴角,实在摆不出一个完整的笑脸,陈氏更是一肚子火憋成内伤。
往常只觉得老头子好哄得很,她偷懒耍滑时随便扯个慌就忽悠过去了,是个心思简单的棒槌。
如今才知晓棒槌的杀伤力也是巨大的,尤其是使在自个身上,内伤更甚,心肝脾肺肾无一处不冒火,肚子整个就是一着火的灶膛。
“你给我闭嘴,天天跟个张嘴的□□似的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她奈何不了姓李的娘们,还降服不了死老头子?
丛三老爷的笑声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老婆子,不知道她发的哪门子疯。
大过年的,笑都不能笑,难不成要哭?
可年关里就以泪洗面……兆头也太不好了吧,这一年怕是哭个够呛。
老人家砸吧砸吧嘴皮子,尴尬轻咳两声,假装忙碌低头拿起一根细柴火添进火堆。
家有母老虎日子不好过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很显然丛三老爷属于下风向,从来就没有吹过逆风。
杏娘笑地更欢了,无事人一样对公爹道:“爹,我说着好玩的,即便不指望旁人,单凭着我自个,打起架来也没几个是我的对手。谁要是欺了我,我定要她好看。”
丛三老爷嗯嗯两声,再不敢开口说笑,老婆子吃多了过年的火药星子,脾气大得很,他还是不要随意招惹的好。
丛孝是在二伯父家吃了晌午饭回来的,到家时诧异了一把:今天家里怎地这般冷清,他娘不见人影,哥嫂、侄子也没过来烤火,灶房里只老爹带着他媳妇、三个孩子在烤糍粑。
“娘去哪里了?今天化雪可够冷的,风一吹骨头缝里都在滴水。下雪天还能看见拿着铲子的大老爷们,今天外头半个人影都没有,都缩在家里烤火。”
丛孝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在火堆上来回晃悠,鲜红的火苗舔舐他的手掌。皮肤上传来一阵阵暖意伴有一股焦疼,又夹杂着难耐的痒意。
他抑制不住两手交替磨蹭,冻伤了的手一旦碰到热气就会这样,又酥麻又痒。
内心深处涌动起胡乱抓挠一番的冲动,只要解了那层痒意就好,如同干枯的地块渴望雨水的恩赐。
理智上抑制着这种冲动,一旦抓破了皮更是坏事,年年岁岁就会冻伤流脓,永远别想摆脱。
大人尚且知道好歹忍着痒意,孩童就没有这个顾忌,肆无忌惮揉搓红通通肿大了一圈的耳朵,风一吹开始流脓结痂。
睡梦中使劲抓挠撕破,又开始流血结痂,循环往复,不到开春天气暖和没有尽头。
杏娘懒得开口,丛三老爷笑着解释:“你娘说头晕去躺一会,左右闲着没事,她想睡觉就睡吧!”
丛孝不以为意点点头,他就是随口一问,这个天缩在被窝里也没热气,还是坐在火堆旁舒服。
第135章
当天丛家风平浪静,晚饭时陈氏无事人一样出来吃饭,杏娘也笑意盈盈如常地袖手旁观,坐着只等着吃现成的。
丛孝任劳任怨打理一家人的吃食,丛三老爷坐在灶膛前烧火,父子俩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临睡前杏娘嘱咐男人:“明早你把三个孩子依旧用箩筐挑了去我娘家,上次我娘就说得空送去给他们老两口稀罕稀罕。这几天正好无事,天天闷在家里吵得我头疼,趁早送走让我清净几天。”
“只把孩子们送去,你不回去?”丛孝诧异地问,笑着提议。
“你回娘家住几天也没事,我在家里守着就成。旁人爱说闲话让她说去,只要不说到你面前,你就当听不到。
便是指着你的鼻子指桑骂槐,你也不用怕,直接骂回去,我是吃你家盐了还是喝你家水了,管地这样宽,气不死她。”
杏娘由衷地笑了,这一天的憋闷瞬间烟消云散,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的嗓音柔得能滴水:“不去了,好容易你在家住几天,我陪着你不好么?等到天一放晴,你又要出远门,不到春耕不着家,再想不到家里还有个婆娘在等着。”
即便是在漆黑如墨的夜里,男人的眼睛依旧在发光,他怜惜地搂抱住媳妇,把头埋在她的脖子吃吃地笑。
成婚已近十载,可他的妻子依然那样鲜活、大胆,永远令他心颤。
内敛的性子使他无法说出这些柔情蜜语,纵使媳妇时常语出惊人,毫不遮掩坦率地表露她的情义。
每逢听到这般赤裸裸的话语,他仍是满心激动,浑身颤栗,仿佛灵魂深处流淌过温热的泉水,如醉云端。
男人的手抚摸着女人的脸庞,低下头吻上去。女人柔顺地仰起颈项,双手触摸宽厚的臂膀,缠绕他的脖子,两个人影交叠成一团。
夜色渐浓,窗外的风声渐歇,敲打屋檐的树枝也放轻了力道。
深更露重人安眠,只有河床底下的污泥依旧在“咕噜噜”吞咽天地的甘霖。
隔天清晨不等吃早饭,杏娘就打发男人早去早回:“趁着路上的冰雪没化早点过去,在那边吃了早饭回来,没事别耽搁,也别去我哥家逗留。”
丛孝笑她性子急,顺从地挑了三个儿女去岳家,“走咯,咱们家的小猪猡出圈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手快有手慢无,有没有谁要买的?”
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叫嚷不休,“我不是小猪猡,爹爹才是大黑猪。”
“我不要当小猪,我要吃猪肉,猪肉好吃……”
一路笑闹着到了老李家,杨氏面有异色地给女婿倒热茶水,听他说清原委,也不多问。
只笑着圆话道:“就那么随口提了两句,还想着亲家公、亲家母舍不得小孙孙,不成想她倒记在了心上。既已送来,你放心,孩子们放在这边定安然无恙,你过几天再来接就是了。”
丛孝连忙应好,待吃了一碗六个糖水鸡蛋,甜到了心窝子,嘱咐了一番儿女后,跟岳父母拜别。
他到家时不到午时,离晌午饭还早,撸起袖子正要切腊肉,叫媳妇止住了。
“你今天来来回回走了半天,怕是累得够呛,今儿的两顿饭我来整治,你只管歇着就成。”
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媳妇的迷魂汤把丛孝迷得够呛。
别说担着三个孩子送去岳家,纵是再多加一个媳妇,这么来回跑一天他也不会嫌累,有的是一股子牛劲。
正要拍了胸口表功几句,媳妇已是抵了他的后背推出灶房。
“好了,我知道你不累,可我心疼自家的男人行了吧!这些天有劳你操持家务,煮饭洗衣的,我享福当了几天甩手掌柜。
今儿个手痒想显摆一番手艺,门前的场地已经晒干不沾鞋了。你去外头跟他们唠嗑几句,正好晒晒太阳,到了饭时我去叫你,去吧……”
丛孝晕乎乎走出屋子,温暖灿烂的阳光映入眼底,心底的喜悦几欲破土而出,如同这洒满原野的亮光,生机勃勃,明媚张扬。
这一整个上午都是醉醺醺如飘在云端,走起路来也像踩在棉花上落不到实处,直到媳妇喊他回家吃饭,才从天上仙境坠落回芸芸人间。
只见一张四方桌上,四个方位放了四碗红薯,桌面空荡荡如雪洞。
丛孝顿时僵立在原地,杏娘热情招呼:“赶紧趁热吃吧,凉了不好克化。”
率先拿起筷子吃起来,丛家二老面无表情坐到各自方位,也端起碗各吃各的,只不过才扒了一口就放慢了速度。
见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丛孝只得认命地走到自个方位坐下,一个红薯下肚口干胸闷肚子胀,吃得生不如死。
上回的红薯焖饭好歹能看到小半碗米饭,桌上还炒了一盘青菜。
这次倒好,真正的水煮红薯,一粒米的影子都不见,更别提青菜叶子。
虽说撑死鬼总比饿死鬼好,可丛孝到底不甘心地问:“好端端的你怎么想起煮苕吃,要不还是我来做饭吧?说起来在外头我也是自个炒菜煮饭,在家里就是多炒两个菜,并不费事。”
丛三老爷眼睛一亮,一脸期盼地望着儿子,他有救了!
陈氏也怔愣了一瞬,咀嚼明显变慢,两只耳朵高高竖起。
杏娘咽下嘴里的红薯,欢快回道:“不用,是娘说想吃我煮的苕,我想着简单的很,又不是什么多难做的稀罕玩意。
难得娘提了要求,我总要满足她老人家才好,正好孩子们不在家,咱们几个大人尽情吃个够。”
陈氏充耳不闻,低着头专心致志啃碗里的红薯,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丛孝哑然,怪道一大早催着他把孩子送往岳家,原是在这等着呢。看来媳妇这回气得狠了,对自个都毫不心慈手软,这是以身入局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不知道他娘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害得他们父子两跟着一起遭罪?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寂静如一潭死水,饭后难兄难弟二人组不约而同地重聚牛棚。
“爹,我娘她老人家又怎么得罪我媳妇了,我才回来几天,吃苕吃得够够的了。现下不是荒年,咱家也还没落魄到那个程度,我就想吃几顿正常饭菜,不是嗝啊、屁啊放个没完的苕。”
谁能懂他的落差,昨晚上媳妇的缱绻深情还在脑海里不断回味,眼下熟悉的红薯味已充斥他的五脏庙府,且一整天都难以消散。
红薯这个东西吃多了实在叫人坐卧不宁,心神不定,过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
丛三老爷哪里知道,他要是能弄清楚个中原委,他也不是丛三老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