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士兵合力推开内城城门, 便看陆挚骑马渐渐近了。
士兵:“陆状元。”
朝官住在外城的并不多, 陆挚每日来来去去, 不用一个月, 这些士兵已认得他。
他拱手一一回应。
他先去六部衙署马厩停马, 再戴好长翅帽,整理衣裳,折去天泽门外,已有不少朝臣等着。
这是陆挚参加的第四个大朝会。
不远处, 段砚挪到陆挚旁边。
大朝会官员着日常公服,九品以上青色, 六品以上改用朱。
段砚前几年考评优,年初被提拔为吏部五品郎中, 换了朱红官袍。
他们站到一处,一青一朱,着实是才俊青年。
他先问陆挚:“房子找好了?”
陆挚:“还在看, 文业有推荐?”
段砚:“前两日,西街清水巷末尾有一家调去西南, 举家搬走,正在找买主,那地方不错。”
他眼光挑剔, 能得他一句不错并不容易。
陆挚:“那我下值去看看。”
说完这,段砚嘴型没怎么动,小声:“今日朝上有你的事。秦国公的人。”
陆挚想, 入仕以来,自己所做并无大事,与上司同僚相交尚可,这回的为难,最多就给他塞杂事。
他低声:“多谢。”
民间话本戏文,爱将“上朝”演绎成“对簿公堂”,实则皇帝和官员,常日听朝而视事,琐碎事务繁多。
这两年,也就阳河县工场牵扯出的“罗刹案”称得上大案。
可朝会上已有两个月未讨论阳河县相关。
看起来,工部、户部、兵部似乎被“罗刹案”而伤,昌王派系日渐昌盛。
陆挚想,这回该是秦国公认为“罗刹案”已过,想找人试他。
果然,大朝会中,和秦国公有姻亲关系的吏部侍郎出列,道:“禀官家,宗学小学教授林进丁忧,请另择一人任宗学教授。”
皇帝:“你看谁合适?”
朝中官员盼着别点自己,陆挚却有预感。
侍郎:“己巳科状元陆翰林学识渊博,在城北延雅书院教授多年,臣以为,陆翰林堪任。”
皇帝沉吟,问:“陆卿如何看?”
陆挚持象牙笏,出列:“臣彼时尚未入仕,以教学生养家,如今身兼二职,惶恐无法胜任,耽误皇子。”
宗学是皇室子弟的学堂,小学教授正八品官,教授皇室子弟。
如今,宗学里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皇子,其余全是皇侄、皇孙、皇曾孙。
若他们成器,或者家里请先生,或者进国子监,或者去萧山书院,而不是被塞进宗学。
再说那小皇子,虽是皇帝老来子,但生母身份低微,皇帝无多偏爱。
这时任小学教授,吃力还不讨好。
皇帝听了陆挚拒绝,便说:“此言合理。”点了今年二甲进士的观政士接手。
陆挚无声退了回去。
…
退朝已近巳时,许多人站得双脚发麻,出了皇宫,纷纷聚在一处,讨论大小事宜。
陆挚又找段砚道谢,段砚笑说:“谢我什么,是你反应快。”
几人说笑,到第一个分岔路口,陆挚和王文青去翰林学士院。
如今他上午在翰林院,下午再去户部。
他在翰林院上峰姓栾,栾翰林初时听说过“梨解元”,还以为陆挚给自己造势,待他甚是冷淡。
然一个多月相处,他倒认为陆挚值得交往。
栾翰林抚须,提点陆挚:“今日朝会,可见你无意得罪了人,往后仔细点,来日就不一定这般好应付了。”
陆挚:“下官明白,多谢大人。”
中午,朝廷为文武百官提供廊餐,顾名思义,用餐地点定在德政门廊下。
今日廊餐是一碗鲜猪肉汤饼,一碟裹着盐粒的炸猪油酥,两块小红豆饼。
廊餐无需官员出资费,膳房却会额外卖点心,这便要钱了。
从前是没有的,是十年前淑妃娘娘发现膳房浪费太多点心,请示皇帝,叫点心能卖给官员,又能增加进项,从此成了惯例。
今日是宫廷内制作的松花糖,颜色金黄,香酥甜脆。
陆挚摸口袋,他带的钱正好够买下一块,遂给了钱,挑一块晶莹剔透的,折好了,放到怀里。
天气热,吃汤饼就更热。
王文青大口吸溜饼汤,擦了满脸的汗,一抬头,陆挚吃得也快,额角却只有微汗。
难怪前不久,还有人说今科状元也是探花。
正吃着,外面有小吏递话找陆挚,王文青小声:“不会又找你麻烦吧?”
陆挚往嘴里塞了两口肉:“我去看看。”
他走后没多久,王文青又擦了一回汗,夹了陆挚两块猪油酥吃。
他没等到陆挚回来,却等来递话的小吏:“王翰林,陆翰林吩咐说他家娘子生了,得先回去。”
“他叫你不必偷吃他的猪油酥,想吃多少吃多少,只劳烦帮他去告个假。”
王文青:“好吧。”陆挚的猪油酥贿赂得可值当。
……
官道上,马小跑着路过两道街,到了内城门口,这时间门口得排队。
陆挚坐在马上,数着前面有五辆马车。
他抿唇,尝到唇下汗的咸味。
胯下骏马黑云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甩甩头,发出焦躁的咴儿咴儿声。
终于,出了内城,他引马朝城东姚家去,一路上,心跳得越来越快。
待得他到姚家,外头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云芹来时雇的,另一辆则是何玉娘和稳婆来时坐的。
他甩袖阔步走到正堂,姚益正沏茶,道:“你赶得真快。”
再看陆挚面上汗水,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缘故,姚益从没见过他流这么多汗。
他叫仆役去打水给他擦洗。
陆挚多谢一句,却说:“我想看看云芹。”
姚益道:“你素日也知‘术业专攻’,你是稳婆吗?免得添乱了。”
陆挚回过神,歉然:“延雅兄所提甚是。”
他勉强自己坐下,不过两息,又站了起来。
煎熬。
陆挚想,不是他亲自生孩子,尚且如此慌张,却不知云芹如何艰辛,而他是男人,此一生无法体会。
他胸膛微微耸动,目光越过重重门扉,似乎便要看进内宅——
屋内,云芹几人在一间干净的厢房里。
最开始她预感自己要生,林道雪诧然一瞬,就叫人通知梨树巷,差人去找陆挚,再去延请大夫和产婆。
当时,云芹眼儿透彻,望着林道雪。
林道雪以为她疼,担心:“你现下什么感觉?可是难受了?”
云芹摇摇头,解释:“我只觉你面面俱到。”
林道雪虚惊一场,说:“这算什么,女人处理内宅都这样。”
云芹佩服:“那这般强的女人,就有很多了。”
林道雪眼眶又一酸。
作为大家之妇,她打理家务,若走错一步,公婆妯娌指点,仆役也没个好脸色,恨不得踩她头上,落井下石。
可是做得再好,众人却理所当然,从未有人夸过两句。
这也是她狠下心,小一年不理会姚家来信的缘故。
她暂且撇下别的心思,笑说:“你不疼了?留心这些做甚。”
云芹“咦”了声:“好像不疼了……要不我先回家?”
林道雪:“不成,再等等,免得回去路上发动。”
果然她有经验,不一会儿,云芹肚子又疼了。
林道雪扶她躺下,说:“妇人生育,常常是要疼一会儿的,我嫂子疼了一日,方生下我侄女儿。”
云芹一惊,用手抚着肚皮,低声说:“乖,且出来吧。”
叫林道雪一阵好笑。
很快,大夫产婆来了,都是经验老道的,何玉娘也带着衣裳家伙到了。
何玉娘看云芹面色红润,放下心,她道今日不该发动,却应了她的话。
又两刻钟,云芹便觉疼得更厉害。
此时,其余人等出了屋子,免得进进出出,叫云芹见风,屋内就留了林道雪、何玉娘和产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