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挚眉宇一松:“好。”
…
没几日,段砚调回京,与陆挚见上了。
两人心里已然没了少年时的稚拙,行止愈发稳重,却也不尽相同。
多年未见,陆挚和他笑谈几句,可没多久,他眉头轻蹙,眼底沉沉。
段砚惊愕,莫非京中局势十分不利于他?
然而,等知道云芹几人要回淮州,段砚释然了,说:“我就说么,你现在大权在握,还这般愁绪。”
陆挚平时掩饰得当,在友人面前,却还是流露出了不舍。
他转动酒杯,淡淡道:“为何就那么远。”
段砚:“是啊,人为何不生出一双翅膀,想飞去哪就去哪。”
陆挚不理他调侃,收拾了心绪,与段砚聊起朝局。
段砚也收了不正经模样。
末了,段砚说:“拾玦,谢你提拔我长兄。”
陆挚一愣,宦海沉浮,曾经他谢段方絮提点,如今段方絮谢他。
他笑说:“段大人本是肱骨,何来提拔一说。”
段砚还是郑重作揖。
…
陆挚没有在外逗留,他回家时,外书房内,云芹正在扫尘。
她衣着干练,包着头巾,持着一柄竹竿,竹竿上绑着一块旧手帕,刮掉书架最上面的灰尘。
既是要远游,她想要清理一下灰尘。
见到陆挚,她给他看竹竿:“你看,不用专门去买新的。”
陆挚:“你包的是什么手帕?”
云芹晃晃竹竿:“好像是阿蔗在杭州做的手帕。”
当时陆蔗送他们一人一块,陆挚那块他还藏在匣子里呢,云芹这块已经旧到不能用了,就拿去扫尘。
十分物尽其用。
陆挚正好笑,忽的,书房外传来两声“嘭”。
应是谁从高处墙上跳下来。
云芹和陆挚对了个视线,心内警惕,之前骆清月遇刺,他们便想到是刺客。
陆府有几名侍卫防守,竟是没动作。
不过这“刺客”能解决侍卫,怎么落地还这么笨重。
不等他们细想,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大摇大摆,影子被光线照出来,从窗户纸外掠过。
云芹小心腾挪到窗户处,正好手里有趁手的长棍子。
她示意陆挚退到书架处。
在那两人从下一个窗户经过时,云芹突然推开窗户,拿着那棍子一捅一扫。
太监阴柔的声音:“哎哟娘啊!”
陆挚反应过来:“等等!”
云芹险险收住手上力气,还是“啪”的一下,扫到那高个子脑袋上。
陆挚推开门一看,裴颖和太监皆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半日晃不过神。
云芹、陆挚:“……”
原来今日百官休沐,裴颖想体察世情,悄悄换了便装出宫,宫中无人知情。
他和心腹太监起了去几个心腹大臣府邸的心思。
可走正门,难免引起注意,违反宫规是小事,招来刺客才麻烦。
心腹太监出了个馊主意,就说偷偷进来,侍卫见是天子,自不敢阻拦。
前面他去过自己岳丈家里,也没不妥,到陆府时,却被云芹和陆挚当刺客。
陆挚问:“官家可要叫太医?”
裴颖也知丢人,说:“不用,也不疼。”
说着,他放下手,被云芹打到的后脑勺肿了一个包。
裴颖却依然微笑。
云芹心想,看得出来此人和宝珍同宗同源了。
幸运的是,伤口不影响,云芹拿药酒让太监给皇帝搓搓,外书房便让给陆挚和皇帝,她自去内宅约束仆役莫要多言。
陆挚和裴颖聊了一个时辰,裴颖方离开。
不好叫皇帝从墙上离开,陆挚叫人备了一顶小轿,裴颖从后门秘密走了。
目送轿子离去,陆挚迈回屋内,又想起他与裴颖所商议的事。
皇帝想以他为首,对抗朝中派系。
一刹,陆挚只觉足下的道路,延长成了几条。
第一条路的尽头,站着脖子戴长枷的汪县令——被强悍的势力渗透,却也是相互利用。
他已与汪县令走了不同之道,这条路暗了下去。
第二条路的尽头,是段方絮。
做一个孤臣,在皇帝需要的时候出剑,在皇帝不需要的时候入鞘。
这条路,也暗淡了。
陆挚与皇帝君臣之间有义,只是,这种义能保持十年、二十年么?
他闭上了眼睛。
第三条路的尽头,是一个陌生人。
或许也不陌生,那人身着宰辅的朝服,在建泰年间强力推进的改革,影响这个王朝种种。
便是冯相。
冯相只手遮天,与皇帝相互制衡,是非对错只等身后再论,只可惜却是满门抄斩。
冯家的下场凄凉,但万一呢?陆挚想,他自己并不是冯相,应当不至于。
只是这条路,也变成一团泥淖,涉足进去,便再也走不开。
他许久没有动。
忽的,云芹拿着那竹竿走来,问:“陆挚,那位爷走了吗?”
陆挚蓦地回过神,不知何时,他额角竟渗了几滴冷汗。
他朝她一笑:“走了。”
云芹觉得皇帝太乱来,当然,隔墙有耳,她没说什么。
她问陆挚:“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陆挚:“方才在想事。”
云芹也在想事,她牵着陆挚进门,另一只手拿着竹竿朝上戳,说:“但愿他伤口快好,我没有很用力。”
陆挚笑了几下,忽的愣住。
云芹的身形,缓缓与多年前的影子重叠。
那年“罗刹案”爆发,萧山书院张先生遭人陷害,家里也摆着一樽罗刹。
他和云芹处理罗刹,拆了它的四肢躯干烧掉。
唯一个罗刹的脑袋,因为是实心的,实在难烧,就藏在房梁之上。
后来,云芹捅下那个恶鬼首。
今日她以竹竿打裴颖,却也异曲同工。
权力的漩涡,被她搅乱了。
她牵着自己往前走,他们脚下出现一条新的路,最重要的是要有她。
方才占据他心神的那三条路,包括最后一条路,彻底泯灭了。
陆挚忽的说:“我也要回去。”
云芹:“什么?”
他大笑起来,抱住她的腰转圈,道:“回淮州,回长林村!”
他难得笑得这般爽朗,陆蔗、何玉娘、沈奶妈和李佩姑等人全都跑出来看发生什么。
但看陆挚抱着云芹转圈,几人一愣又是好笑。
陆蔗甚至拍手打拍子。
云芹面颊红透,叫陆挚:“呆子,快放我下来。”
在她拿竹竿捅他前,陆挚好歹放下了她。
他当场宣布:“我也要回淮州。”
何玉娘惊讶:“那盛京……”
盛京的积累对陆挚而言很重要,但他明白自己更想要什么。
陆挚道:“盛京无妨,在哪做官都是做官。”
知道他从不莽撞决定,云芹笑了:“那好,一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