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云芹气色好,心里欢喜, 还是改不了唠叨的毛病:“你记着,不要仗着天气热, 就偷偷洗冷水澡,女婿啊, 你盯着她些。”
后半句是对陆挚说的,陆挚无有不应。
几人到了何家大门口,云谷却一直低着头, 走得磨磨蹭蹭。
文木花叫他:“谷子,干嘛呢, 地上有金子吗?”
云谷嘴里含糊:“哦,来了。”
文木花听出来了,问:“等一下, 你在吃什么?”
云芹和陆挚也疑惑地看云谷。
云谷只好抬起头,他手上还有半块糖糕。
文木花一惊:“哪来的糖糕,家里带来的?”
云谷另一只手挠着脑袋, 说:“刚刚有个妹子给我的。”
文木花“嚯”了声:“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一直和我们一块吗?”
云谷:“大姐夫回来之前,姐夫也见到她了。”
当时,有人来找云芹,不过,看到云谷在外头蹲着,她就走了。
陆挚回想,明白了:“是大房的表妹,月娥。”
何月娥是何家大房的姑娘,何宗远和何二表兄的妹子,先前,也经常和何桂娥以及二房的姐妹,被邓巧君当丫鬟使唤。
她今年十五岁了,还没定人家,何大舅妈最近也在给她相看,大抵和她姐姐一样远嫁。
云芹倒是奇怪:“月娥来做什么?”
陆挚:“不是什么大事。”
之前,他给了何家两娥各二十文,防着哪日云芹没起来,她们去厨房替她,桂娥那次就帮上忙了。
这段时日以来,云芹再没起不来的时候,何月娥不好一直拿着钱,今日就来还。
既然陆挚说不是事,云芹就也没问。
文木花听说那女孩儿十五岁,正好的年纪,又寻思,陆挚两个舅舅都看轻女孩,糖糕可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吃到。
要不是何善宝年纪大了,不爱吃甜腻腻的东西,糖糕还真轮不到何月娥吃。
可何月娥就这样,把糖糕给了云谷,难道?
文木花目光射向云谷,开始评估,云谷今年十四,窜了个子,已和云芹差不多高。
最主要是,他眉眼好看,有三分像姐姐,这三分,就足够用了,让他比村里其余同年龄男孩,生得都出彩,一把声音也过了鸭子嗓阶段,听着尚可。
所以那女孩儿可能是……文木花心跳加速。
忽的,云谷小跑去屋檐下,又仰头,去接屋檐下的雨水,砸吧砸吧洗嘴。
云芹不忍看:“噫。”
文木花的心也死了,也是,怎么可能,她简直想太多,这个儿子完全是个憨货,何家的女孩哪看得上。
她给云谷后脑勺一下:“脏不脏!”
云谷:“糖糕太甜了嘛。”
文木花:“人家给你你就吃,贪嘴!”
云谷抱着脑袋:“给我我干嘛不吃啊!”
陆挚笑道:“既然谷弟渴了,进屋吃点茶?”
文木花忙摆手道不用,便这般,他二人风风火火来,风风火火走,不在话下。
…
云家送来的,是两条十寸的白鲢鱼,东北院今晚的饭桌上,多了一碟外酥里嫩的煎鱼饼,和一道鲜美的炖鱼肉。
云芹和陆挚边吃,边说今日的事。
不多时,两人吃饱,他收拾着碗筷,思索片刻,便问:“这些鱼是从秦家庄子逃出来?”
云芹擦着唇角,说:“谷子是这么说的。”
她有点可惜,她要是在,能捞更多。
突的,陆挚同云芹说:“秦家庄子揽了阳溪村的阳河上游,鱼跑出来,那就是上游水泛滥了。”
“县里,约摸要不好。”
云芹吃了几口粗茶,含在口中,她一愣,片刻才吞下去。
她小声说:“要发大水了?”
至于长林村,因没什么主流,便是支流水多了些,大家也没发现不对。
见云芹眉头轻蹙,陆挚说:“不过,阳溪村保正若没把此事报去县里,或许是我多想了。”
云芹摇摇头,说:“他昨天刚好就走了。”
前阵子的人命官司里,那王家的状纸,是读过书的阳溪村保正,写了一遍,让他们誊抄的。
且说那保正在村里有些威望,却完全敌不过秦家。
就在昨天,汪县令亲自率部,骑马过来,请他关注上游,说是若上游无事,下游就无事。
哪成想,听在保正耳里,汪县令的话无异于“秦家没事,你才没事”。
送走汪县令,老人家吓得丢了三魂,丧了七魄,疑心是秦家知道他帮人写状纸。
他思来想去,总怕秦家报复,昨天,借着探亲的名义,躲出去了。
总之,保正不在,村里也没别的“官”。
再说阳河上游被截断,已经十几年了,上次泛滥,也十几年,对于发大水,村里人很不敏感,遑论上报。
陆挚轻叹:“倒是不巧。”
外头,天空仿佛倾倒,雨帘如瀑布,天色全黑了,但这事拖不到明天。
他将碗筷放好,心下一定,说:“我等等就去县里,通禀汪县令。”
云芹:“我也去。”
陆挚愣了愣,道:“好。”
云芹去找出房里第二件蓑衣,外头雨声里,多了一道春婆婆叫喊:“阿挚啊,云芹啊,快来啊,你们娘会说话了!”
陆挚和云芹忙到屋外。
春婆婆竟是狂奔来的,就算打着伞,也叫雨水浇得半个湿透,她顾不得别的,催促:“快跟我去老太太那!”
春婆婆那话,很有歧义,何玉娘从前就会说话。
但她和小孩一样,用词简单,表达也简单。
而就在方才,何玉娘说了一句,这一年多以来,最长的、最有逻辑的话语。
这要从今晚吃的鱼说起。
东北院的鱼饼和炖鱼肉,在老太太房里也上了一份,炖鱼肉十分鲜美,鱼汤奶白,鱼肉不腥,肉质紧实。
因何玉娘爱吃鱼目,鱼头就放到了陶盆里,让她去挑,边吃边玩,何桂娥陪着。
当时,何老太还一边吃饭,一边和春婆婆指点,说:“云娘子真是吵得紧!”
春婆婆瞧出何老太不是埋怨,故意说:“可她一走,家里怪冷清的了。”
何老太:“好你个老货,没得编排我爱聒噪的!”
就也是这时,何玉娘戳着鱼目,忽的说:“急躁白鲢。”
何老太和春婆婆都静下来,以为自己听错。
只因像“急躁”这样的词,这一年半以来,何玉娘从未说过。
反而是何桂娥不解,问:“姑祖母说的是什么?”
何玉娘又天真地笑了,却说:“以前,青舟带我捕鱼,鲢鱼会跳出水面,还跳到我们船上,这就是急躁白鲢。”
青舟是陆泛的字。
这么长一句话,居然是现在的何玉娘说出来的。
何老太当即手抖,颤声问:“玉娘,你,你清醒啦?”
何玉娘怔怔地吃着鱼,没有回应。
春婆婆大骇,什么也顾不上,赶紧去东北院了。
路上短,春婆婆却重复那句话,重复了四五次:“真的,她就说,青舟带她捕鱼……”
陆挚喉间微微发涩。
很快,三人回到何老太屋里,何老太正逗何玉娘说话:“是不是鱼肉好吃,是不是陆青舟带你捕的这种鱼?”
何玉娘点头,却不肯再说一句。
见外孙和孙媳来了,何老太背过身,擦拭了下湿润的眼角。
何桂娥起身去倒茶。
陆挚在何玉娘身边蹲下,道:“娘,你现在可好?”
何玉娘笑嘻嘻:“阿挚。”
她又看云芹,用勺子挑了鱼目,高兴地催:“云芹,过来!”
云芹轻轻笑了笑。
她不爱吃鱼目,就假装不知道何玉娘的意图。
只是,这般看来,何玉娘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好像方才说的那长句、那记忆,不过稍纵即逝。
何老太收拾好情绪,说:“好了,也怪我和春溪老了,遇到点情况,就急急忙忙叫你们来,只一点,你们娘估摸真的能好。”
春婆婆:“是啊。”
陆挚深吸一口气,也笑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