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方絮已入仕十几年,性子严肃,因此他一沉默, 姚益就有些无措。
须臾,段方絮道:“你是六年的举子,被舞弊案牵连,怎么去年不参与恩科?”
姚益解释一通,如天资不足之类的。
段方絮便随口考校,问了《孟子》里几句话:“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如何解?”
姚益心惊胆战,加之到底疏漏,答得有些磕绊。
段方絮:“哼,耽于享乐,‘一日暴之,十日寒之’。”
后半句话也出自《孟子》,他训姚益缺乏恒心,不能持之以恒。
姚益汗颜,连连称是,暗道当学生就是不好,任何前辈都可以过问两句。
等以后延雅书院发扬光大,作为院长,他也要这样折磨别人。
姚益的家族,段方絮有所耳闻,因此他放弃科举,他不是太惋惜,训过就训过。
但陆挚不一样。
段方絮直言:“我听说,陆拾玦在做私塾先生?”
姚益:“是,是。”
段方絮:“胡闹!他如今在哪?”
如此这般,姚益赶紧把这尊大佛请到延雅书院的茅屋。
前阵子阳河县大暴雨,茅屋屋顶被冲掉了,还是小陆娘子夹着一捆茅草,哼着曲儿,上屋顶修好的。
除了房子,被灾害影响的,还有学生,今年扩到三十五人的书院,一场洪水后,只有二十人回来上学。
大部分是家里负担不起了,就缺这口劳动力。
陆挚和姚益也无法,人总是要先生存的。
到书院门口,门上贴了一张画,寥寥几笔,勾出一只长相三分彪悍,三分憨厚,三分可恶的狸花猫,下书:“狸奴勿近”。
段方絮冷哼。
姚益隐约记得,段砚提过,其兄最恨学子玩物丧志,画画对他而言,也在这个范畴。
这门上最好就是贴几篇《孟子》,而非一张狸奴画。
他讪笑几声,找补:“大人,这估计是小孩画的吧,画得真好。”
段方絮:“这小小村庄,还有画画这般传神之人?”
姚益暗道麻烦,真不知这猫怎么惹陆挚了,他那样好性的人,竟还和它较劲!
两人在屋外说话,早已惊动屋内。
陆挚出门,自也认出那眉眼、官服。
实则他和姚益一样,和段砚往来多,是因为他们都是萧山书院学生,但段方絮早早入仕,身居高位,他们对他是敬畏。
当时申时三刻,距离下学还有半个时辰,在姚益示意下,陆挚先给孩子们下学。
他敛袖一作揖:“学生见过段大人。”
段方絮颔首。
姚益不敢把这尊大佛送回“山外有山”,早就吩咐随从,带了一整套汝窑青瓷茶具、一盅山泉水,并炭火之类。
片刻,简陋的茅屋里,冒出袅袅茶香,真有些陋室隐居的趣味。
吃茶前,段方絮先考校陆挚。
也不知是不是那幅“狸奴勿近”激怒了他,他问得十分刁钻,考的不止《孟子》,还有《书经》。
旁听的姚益忍不住落下冷汗。
陆挚却对答如流,一来一往,丝毫没有露怯,他不骄不馁,姚益却是渐渐的挺直腰杆,舒服起来——
自己在段方絮这吃的憋屈,总算是平息了!
好一会儿,察觉陆挚没有落下功课,段方絮神色稍霁,吃了口茶,又问:“那‘偷鱼案’,你传到盛京的?”
陆挚:“不敢相瞒,正是学生。”
段方絮:“乙就是阳河秦家,甲呢?”
陆挚抬眸,淡淡道:“大人如果不能翻案,莫要再打搅受害者。”
此话一出,屋中一阵寂静,傻乐的姚益也梗住,低头倒茶,只做什么都不知。
陆挚拿着茶杯,细品茶水。
突的,段方絮却也不怒,笑了一下:“你倒当得起与文业争锋之人。”
陆挚:“谬赞。”
段方絮问“甲”,果然并非要为人家出头,揭过此话题,他又说:
“这次县里能及时避灾,你帮了大忙,汪县令是做实事的,只是你是白身,再如何,也没有你的功名。”
陆挚笑了笑:“尽人事,听天命。”
段方絮沉吟片刻。陆挚知晓大概也没大事,他看了眼天色:“大人若有旁的事,得改日再提。我得回家了。”
姚益闭眼,心里催:你快问啊,快问啊。
段方絮果然问:“你家中有急事?”
陆挚露出满意的、温和的笑,道:“荆室等我回去吃饭。”
段方絮:“……”
那茶水正是洪州白露,陆挚问姚益:“我能带点白露回去么?”
云芹喜欢喝这个。
姚益高兴极了:“拿吧拿吧,拿多少都好。”
他看段方絮那脸色,安详地想,这世上,总算不止他一人被陆挚这厮秀夫妻伉俪了。
……
何家昨天收到一张请帖,请云芹品茶吃饭。
送请帖的是汪净荷的贴身婢女,她坐马车来的,说可以用马车接云芹进县。
从长林村走去县里要一个时辰,若天气尚可,坐马车最多只要半个时辰,云芹就动心了。
她又问那婢女:“茶是洪州白露吗?”
婢女:“娘子要喝这个,自然使得。”
贵茶,云芹笑眯眯:“那我去。”
婢女把消息带回秦家。
得知汪净荷要定酒楼,她以为,娘子在意云芹和秦聪从前的关系。
婢女从前暗暗替汪净荷较劲,可人家救了汪净荷后,婢女是真心感激的。
她还反过来劝汪净荷:“当时大水,三爷他居然……唉,要不是陆娘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看婢女误会,汪净荷笑道:“我知道,过去那些都不重要。”
婢女:“那娘子为什么不在家宴客?”
汪净荷环视周围,宽阔轩宇,锦屏绣幌,她淡淡地说:“这里不是我的地方。”
转眼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晴空,光是这天气,叫人半点想象不出,两个月前的那场大雨如何可怖。
阳河县里还是有了很多区别。
云芹趴在车厢窗口,看着变化。
洪水退了一个月,百年城墙只剩断壁残垣,地上仍能看见淤泥,蝇虫飞舞,城内好得许多,虽不如从前繁华,街边也有零星小贩。
酒楼有两层,翻新了一层,摆上幌子,照常营业。
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小二一甩布巾,迎上来热情道:“陆娘子,二楼请!”
云芹踏上被水泡得有点软的楼梯上。
走入一个清静的厢房,她从那仿古的仕女图屏风上,认出这是从前姚益吃酒招待她和陆挚的房间。
汪净荷候在其中,起身道:“叫你颠簸这一遭了。”
云芹:“还好,坐车很省力。”
也好玩,她这辈子没坐过几次马车,自然新鲜。
很快,小二上菜上茶,她们两人吃着一些,汪净荷低声说:“从前,我买了李娘子的绣样,拿去平秦玥的官司……”
其实就算她没有这么做,汪县令要保秦玥,办法多得是。
汪净荷:“抱歉,我不知她是你二嫂子。”
云芹:“没事,她也不卖了。”
汪净荷还没习惯她的直白,脸色一红,更为羞愧。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没了话题,就静静吃了大半桌,隔壁婢女来敲门,说是秦琳找汪净荷。
那天秦聪抛下汪净荷,终究叫秦琳心生恐怖,最易半夜惊醒,叫着“不要丢下娘亲”。
因此,汪净荷虽在酒楼赴约,也只能带着他。
她抱着秦琳,对云芹抱歉笑笑,又叫 秦琳:“叫婶婶。”
秦琳恭敬拱手:“婶婶好。”
云芹对秦琳挤了下眼睛。
小孩很敏感,收到了什么讯号似的,瞪大了眼睛,盯着云芹,一直等下一个讯号。
汪净荷放秦琳到一旁玩,和云芹继续吃饭。
不一会儿,秦琳就开始往云芹身边凑。
汪净荷呵斥:“琳儿,不得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