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校她的医女年约四旬,薄施淡妆,头戴双翅乌纱帽,身穿绿色圆领公服,露出一截洁白的交领,看上去庄重而不失柔和。她探究地端量程芙一眼,颔首自称姓章。
程芙忙揖礼问安,“章吏目。”
吏目是官职,加上姓,便是正式场合最标准的敬称了。
章吏目:“请坐。”
程芙依言谢坐,动作优雅而流畅,看得出受过良好的教导。
程芙知道这是一项实操的考核,没想到官府连病人都给她备下了。
章吏目请她为这位月事不调,腹痛,气血不畅,浑身一堆不大不小病症的妇人诊脉断症。
倒也不是疑难杂症,有些医理基础的都能说出七七八八,再开方子熬着,总能熬过去。
章吏目已经见识了几位考员,目的就从她们开的方子、方剂配量来区分水平。
现在轮到程芙了。
程芙上前为病妇诊脉,凝神片刻,细观病妇口舌和双目,章吏目以为接下来要开方了,却听小姑娘柔声道:“这位阿姐的情况恐不简单,我得先为她施针。”
闻言,病妇不免紧张,无措地看向章吏目。
章吏目点点头,病妇便也对程芙点点头,“请吧。”
只要她乖乖配合会选考员诊脉,这次请医问药皆为免费,病妇自然无不配合,那一瞬的无措只是怕痛。
章吏目对此十分好奇,一眨不眨旁观程芙从药箱翻出牛皮封存的金针。
连金针都有,背景果然不简单,履历上还是低调了。
程芙先以烈酒洗针,再以火焰炙烤,最后还点燃了一根散发奇怪药香宛如艾条的东西,在金针上来回扫了三圈。
“此物去毒清污,可保金针刺破的创口不被外物污染。”程芙自己做的小玩意。
到这一步时,章吏目看景儿的心态就敛了回去,她有些严肃地盯着程芙。
这位答卷平平的女孩,十指如莲花,灵巧翻转,对金针的操控俨然熟到不能再熟,且她手法与寻常的针灸也不太一样。
病妇瞠目结舌,小姑娘都不等她做个心理的准备,对着她腹部就下针,那针细如牛毛,而姑娘的纤纤玉指快得不可思议。
没等她发出痛呼,十根明晃晃的金针已经扎在了她腹部,她愣了愣,嗓子到底是没再发出动静,因为一点也不痛。
真的不痛欸,甚至越来越舒适,似有一股暖流开始沿着经脉在血液里流淌,流进了她常年冰寒刺骨的丹田。
程芙默看须臾,抬手去掉所有金针,左手轻轻按压病妇患处,病妇久违的月事就降临了。
一切不过弹指之间,快得人目不暇接。
程芙将几张棉帕递给惊慌的病妇,才和缓问道:“阿姐去年是否落过一次胎?”
病妇:“是……”
“你可知此胎并未落干净?”
病妇早已泪如雨下,哽咽道:“我知道,但我没钱买好的药材,就从花姐手里买了包便宜的,没想到疼了三天三夜才结束。我知道没落完可也没办法了。之后我大病一场,月事不止,爹娘凑钱为我找了个好郎中医治,勉强捡回性命,今年不知怎地,就变成了这样,月事也没了。”
能让一个女人慌不择路地落胎,定然都有不为外人道出的心酸。程芙没有多问不该问的,只认真开方。
倘她没有阿娘所授的保命技艺,所处境地也不一定强过这位阿姐。崔令瞻凶猛之时不管不顾,数次弄掉了避火衣,若非她提前服下避火丸,难保哪次不中招。
临行前那晚,他甚至不戴,最后良心发现,才不情不愿地重新戴上。
蘸饱笔墨,程芙边写边道:“服药期间忌食下水与寒凉之物,第一剂为你清除未净恶血,第二剂为你固本培元,这些方剂虽常见,但需用四物汤煎服,此外再加一钱香附、神曲。”
程芙将方子递给病妇,又道:“若是有条件,配合阿魏丸吃,见效更显著。”
章吏目眼睛明亮,脱口而问:“你也知阿魏丸?”
程芙:“略知一二。”
章吏目笑了笑,她已经十几年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年轻人了,怪不得她要死记硬背默写答卷,因她的路数就跟常见医书上不大一样。
怕是不敢出错,才照本宣科的。
当下瞄一眼程芙的方子,章吏目已了然大半。
以阿魏丸配合神曲、香附医治妇人病,怕是太医署有一半的人说不出。
医辩结束,偌大的试院又筛掉了十人,仅余五名考员。
大昭国土两京十三省,广江不小了,这么大个省第一轮下去只剩五个人,纵然从医女子稀少,此般竞争之激烈也非同小可。
付氏果然落选了,好在程芙中了,那一刻,她的心里竟然也没有多么失落,甚至还有些开心。
阿芙就是聪明。
这位极有天赋又幸运的姑娘,正平静地望着告知她通过的章吏目,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唉哟”一声涌过来,七手八脚扶起她,掐人中的掐人中,灌水的灌水。
片刻之后,程芙幽幽转醒,她知道自己没有大碍,晕倒是激动的。
章吏目翻着她的眼皮也看出是激动的,到底是没经过事的年轻人,同时也不理解,以程芙的吃穿用度真不至于为太医署的会选如此揪心。
她又哪里知道这个金尊玉贵的表小姐实则是一个权势滔天男人的囚徒,夜间的玩-物。
程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对周遭的大小医员挨个鞠躬致谢,表明自己已无大碍,而后抱着小药箱规规矩矩退出了房间。
怎能不激动?
她多想去京师同姨母一齐生活,多想被人爱护被人安慰,她还有小小的理想,梦想自己的医术受到贵人的重视,拥有简单又幸福的体面,不用在每一个深夜里惊醒,不用把最屈辱的地方摊开来任人观赏……
她一步一步怔怔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明日廿三,她将和另外四名同年去往惠民药庄,在那里接受更完整的考校与栽培,通过者则要继续学习宫廷礼仪,杂七杂八下来,接近三十日。
注册备召后,她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凌云,不管怎样,这是她所能够得着的最有本事的一个了。
程芙有七成的把握凌云将主动找她,她便可趁机提要求。
这个要求十分冒险,凌云极有可能转头就出卖她,所以她以凌窈为赌注,不惜明目张胆借此威胁,就赌凌云非常在意凌窈。
得罪固然要得罪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崔令瞻送她的一匣金馃子分凌云一半。
这一半可比正规镖局的开价都贵十倍,倒也不算辱没了他。
是夜熄灯后,程芙平躺在被窝谋划,先前的小庆幸渐渐变成了小惆怅。
已经知事多日的姑娘,被崔令瞻变着花样耍弄,对男人的了解早就更进一层。
本身就没多少本领的她,一直不太受凌云待见,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她还没有半分男人对女人的趣味,根本不是好事。
人与人之间本就靠源源不断的价值相互维系,可凌云对她一点想头都没有,意味着随时可能出卖她,或者半路抛弃。
程芙不寒而栗。
想到一旦凌云反悔,趁夜黑风高,找个小树林子把她掐死埋了,神不知鬼不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越想越怕,然而没有多少时间供她筹谋了,一旦毅王铁了心纳她为妾,这一生就真的没有指望了。
她攥拳下定决心,不去想后果,翻过身,环住自己浅浅入眠。
惠民药庄坐落在燕阳最西面,骑马一个来回也就一天多点,官府的骡车足足走了两天。
这里每年都会上贡大量的药材,也是朝廷在各地栽培医员的场所。
程芙被安排在章吏目手下,每日整理、辨认药材,还要随时随地面对章吏目所出的难题,针灸、拔罐更是常态。
玉露只能留在舍馆,帮不上什么忙。倘若她吃不了苦大可以带着婢女离开,太医署不会有人干涉她的去留。
但这位富贵人家的表小姐推翻了众人对有钱人家女孩的成见,凡遇辛劳之事,皆不落于人后。
她甚至可以为了一种方剂,从黎明到日落,不吃不喝,耐心地按照章吏目的要求一次次尝试,直到达成最完美的配比。
如此踏实的一个姑娘,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展眼又过了五日,二月底,经过温御医和章吏目的一致肯定,程芙得以升任太医署储备医员,大昭正式的医女了。
将来太医署有了空缺,她还可以即刻填补。
即便暂时填补不了,凭借这等身份,将来开铺子行医,养活自己倒也没有问题。
回去之后,她和玉露拉着手高兴地跳了半天,像只飞出樊笼的小鸟。
其实玉露不是很理解芙小姐的激动与开心,但是她能感觉到这份快乐,也被这份快乐感染,当然就与程芙一起开心啦。
天一擦黑,两个女孩就把门窗关严实,玉露服侍程芙洗漱完,才去了隔壁的耳房休息。
山里幽静,虫鸣阵阵,程芙记得院子里的百年杏树长满了浅绿色的叶子,很是好看,味道也好闻。
人生似乎要起来了,她满足地闭上眼。
醒来时天依然是黑的,四下伸手不见五指。
舍馆条件有限,夜晚燃着火烛危险,所以玉露就没给她在帐子外留灯,她什么也看不见。
却嗅到了陌生的男人的气息,带着点山间清露的凉意。
她的双唇颤抖,眼泪不争气地汩汩而落。
这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实在是很难保持镇定。
凌云:“别叫。”
她的嘴被人用力捂住。
第36章
听见他的声音, 那个抖成了寒风秋叶的姑娘陡然平静了下来。
显然她一直在期待他。
凌云收回手,扯过附近一张锦杌端然而坐,直奔主题:“令姨母不糊涂, 你所言她皆明白, 你可以高枕无忧了。”
以他的聪慧便是一开始没弄懂程芙意欲何为, 在见到柳余琴后也猜出了七七八八。
这姑娘的胆子很大, 想在毅王身边搞事。
但他并未打算深究程芙的动机,因为那与他不相干。
“多谢凌大人。”程芙说, “可我一直躺着跟您说话也不太敬重,劳烦您背过身, 我好起来, 也好把一些话都跟您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