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这个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伺候她的倒霉鬼,才配吃鸡蛋羹。
“少啰嗦,叫你吃便给我吃干净。”凌云说,“娇里娇气的,不吃好些等下生病了又要连累我。”
“对不住您了……”
她的脑袋又被他说得垂下了。
凌云:“……”
毅王应是不会这样说她的,总是充满耐心地看着她,对她一些不敬的小表情也不以为忤,荣华富贵娇养着。
然而千好万好有何用,还不是留不住她的心,随他跑到了这个鬼地方,但凡他动一点歪脑筋,就能让她哭到悔青了肠子。
可气的是她竟一点儿也不防备他。
莫名的自尊心使凌云如鲠在喉。
他黑着脸,埋头吃饭。
日头渐渐升高,凌云装满水囊,扳鞍跃上马背,俯身探出手臂对愣神的程芙道:“过来。”
她一瘸一拐走过去,被他单手掐着腰卷进手臂,一提,人就腾空侧坐马背,双腿紧紧抵着他左边的大腿,当伤口不似昨日那般疼痛刺骨,她终于分出心觉知到了尴尬。
肌肤的温度透过单薄衣料来回传递,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微微偾张的肌肉线条,程芙慌慌张张,一时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摆放。
不怪凌云的脸色一直那么黑,不仅要伺候她还要被她占些许便宜,换谁也高兴不起来。
她垂着头,两手抄在袖子里。
凌云甩了下缰绳,左臂搂着女人绝尘而去,马蹄飞快,她坐不稳了,忙不迭抱住了他胳膊。
凌云:“休要矫情,昨日又不是没抱过,连睡觉都抱了,你此时环住我的腰好叫自己不跌下来摔死真的很难?”
程芙:“……”
默默环住他的腰,抿唇不语。
凌云:“……”
腾出手臂的他,一下比一下用力甩动皮鞭,程芙只觉得两耳阴风呼啸,整个人不若腾云驾雾,这样的速度与冲击力,跌一下怕是真能摔成烂泥……
两个时辰后,燕阳城门黑色的檐角清晰可见,凌云勒马伫立,远眺观察了一番,低头问程芙:“渴不渴?”
她摇摇头。
“我去那边探探情况,你怕不怕?”
他要她一个人留在原地。程芙惶然四顾,是官道,书上说官道时有官差、客商过往,周围地势开阔,青天白日的断不会有野兽和贼寇伤人。
“嗯,我在这里等你。”她回。
凌云跳下马,掐着她腋下,将她举了下来,摸出腰间一把匕首递与她,“怕的话就拿着它。包裹里有一包冬瓜糖,付大娘说你爱吃,若饿了就先吃些。”
程芙仰脸看了看他,接过匕首:“谢谢大人。”
凌云看了她一眼,转过身朝着城门的方向匆匆走去。
程芙一人两马站路边的大槐树下枯等,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眨眼半个时辰就没了,也不见凌云身影,她略感紧张。
这是她第二回 独自远行,想那第一回就摊上官司,落进毅王手里。此番,倘若凌云中途变卦抛弃她,她怎能不怕?
《燕阳地理志》并不能让她对所有的道路了若指掌,便是了若指掌了她也很怕遇到坏人,她的力气很小……程芙心乱如麻。
直到两个时辰过去,她纷乱的心脏渐渐停摆了,木木望着飞驰而过的马车,任黄尘袭满她的脸颊,和着两行清泪滑落,滑出了黑白分明的沟壑。
他,果然把她给扔了。
就因为她骑行八个时辰双腿便受伤,打个地铺还着凉。
她泣不成声。
“谁又惹你了?”
头顶传来凌云的声音,她猛然止泪。
凌云望着她的花脸,哈哈大笑,“你莫非以为我跑了?”
程芙微抿唇角:“没有。”
“我真是欠了你的。”他小声咕哝,指了指身后的马车,“上去把脸擦干净,更衣梳头,打扮漂亮些,衣服就在褥子上。”
程芙满腹疑问,却依言照做,不一会就梳妆打扮好。
“大人,您消失了这么久便是去弄马车和新衣?”程芙担忧道,“咱们这样会不会过于招摇?”
“低调不好使,你的脸藏不住。”凌云登上马车,兀自解下腰带,脱掉贴里,程芙一惊,慌忙转过身,一瘸一拐转到了帘子后。
凌云嗤笑一声,继续更衣,不多会便换好,将程芙叫进来,捏着她下巴看了看,“把胭脂水粉画上,这里还有这里,浓一些。”
妆容这块程芙不算擅长,但基础的东西还是可以的,只是画出来的效果略普通了一些,反而掩盖了她真实的姿色。
凌云眯着眼打量,“还不错。”又低眸绑自己的箭袖,道,“我一般不这么高调,奈何情势所迫。”
“你穿的挺好看的,不丢人。”程芙道。
红底锦衣玉腰带,绣着金色的鱼龙,周身笼罩着迫人的威势,衬得他面如冠玉。
“好看?”她的话似乎将他逗乐了,凌云撩眼看定她,慢慢道,“你可知我这身锦衣叫什么?可知那些官兵见了不若遇到浑水猛兽?”
程芙:“……”
他将她扯进怀里,捏着她惊慌的脸颊道:“听好了,不想死的话等会照我说的做。”
凌云挑开窗帘,对蹲在不远处的马夫道:“驾车。”
燕阳城门,深灰色的砖石累成了高达九丈九的城墙,门洞宽约三丈,进深七丈,来往设有铁铸的路障,官兵站成排,守卫森严。
人们排着队接受盘查,奉上路引册籍。
非年节日,又是午后,行人稀少,不多会儿就轮到了一辆宽阔气派的马车,车夫奉上家主的册籍,守卫淡淡扫一眼,皱眉道:“劳烦车里的大人下来一趟。”
连续说了两遍,车内才传来一道傲慢的年轻男子声音:“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小爷下车?”
嗨哟,还是个硬茬,守卫冷笑,总有些权贵在毅王的蕃地不信邪。
他道:“小的自是不配大人之尊下车,然则小的奉毅王之命,在此拦截朝廷要犯,兹事体大,由不得大人了。”
说罢,上前以剑鞘猛地撩开锦帘,瞳仁当即缩了缩。
车内充斥着酒香熏香还有脂粉香,香-艳绮丽,一名锦衣卫正怀抱美人寻欢作乐,他的唐突之举惊得美人花容失色,掩面趴在锦衣卫肩上。
“找死。”凌云拔刀甩手飞掷,守卫大惊失色,偏身侧躲,只见一柄寒光森森的长刀直直插-进车辕,刀柄花纹繁复。
守卫可能不识绣春刀,但不可能不识飞鱼服,从他的玉腰带不难猜出已有正三品,顿时白了脸。
凌云冷笑:“北镇抚司凌榆白,奉皇命办案路经此地,怎么,你们还要替皇上审问我?”
说着,他从衣襟掏出赤金令牌,朝守卫丢去。
守卫躬身两手接捧,令牌赫然刻着几个大字: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凌榆白。
没听过凌榆白的大名,但令牌是货真价实的。
世人皆知北镇抚司的最高长官乃常都督,其下便是指挥使与指挥佥事,权势赫赫,恣肆枉法,正常司狱刑典在他们眼中如若无物,行径惨烈,惹上轻则曝尸荒野,重则家破人亡。
程芙的下巴在凌云的肩膀抖了抖,她不认识绣春刀也不认识飞鱼服,但要说锦衣卫三个字,大昭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凌云感觉到她在发抖,用力扣住她软腰,问守卫:“还没看完?”
守卫白着脸,抿紧了唇,将令牌双手奉还:“大人恕罪,小的也是奉命办事,不敢叫大人尊驾移步,只是这位姑娘……”
凌云邪肆一笑,轻抚程芙的薄背,幽幽道:“是不是很美?我看她长得像细作,正要严刑逼供,你就不长眼地闯过来。”
程芙微弱道:“守卫大哥,救救我,我是良家子。”
“闭嘴,小爷说你像细作你就是细作。”
守卫咽了口唾沫,左手攥拳,到底是没敢阻拦。
凌云啧啧两声,“还不滚?难道你也想加入?”
守卫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后撤了两步,“不敢,小的不敢。”
凌云斜了他一眼,捏起美人的下巴,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唬得守卫面如土色,早已退出了十步开外,厚重的锦帘垂落,挡住了满目香-艳。
程芙知道凌云亲的是他自己的拇指,但他的拇指压在她唇上,唇与唇之间仅隔一根拇指还是挺吓人的。她用力推开他,胡乱擦了擦嘴,缩在了角落里。
凌云也擦了擦自己的嘴,松一松衣襟,淡淡道:“走。”
外面的车夫闻言,立即登车,扬鞭“驾——”一声,飞扬跋扈驶离。
守卫自是不能正面与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交锋,却在最短的时间内飞鸽传书,前往毅王府通禀异常。
两匹卑然马所驾的马车一路狂奔,一个时辰后,车夫领了笔巨款告退,凌云三下五除二换回墨蓝贴里,亲自驾车继续朝着京师的方向而驰。
马车里的程芙呆若木鸡。
凌云是锦衣卫……
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她缠着这样的人护送她回京,还威胁他……
可是出燕阳,再紧赶慢赶五六日出广江,她就自由了。想到了这些,程芙觉得一切也不算太糟糕,总比背弃阿娘,抹掉自己存在的痕迹,变成一名虚假的贵女,一生仰毅王鼻息来得强百倍。
她恨他。
明明她是无辜的,却平白被他欺负了那么久。
他确实对她好,可他对乌金姑,对乌月也好,她不过是他的猫儿狗儿。
现在就挺不错,她觉得自己像个人。
程芙眼眶发酸,仰脸逼退泪意,让自己开心起来。
这样想着,人也卸了力气,肩膀不再紧绷,软软倚着车围子。
松弛下来,一阵阵饥饿感紧随而至,她已经一天没有进食。
马车越走越慢,停在了一处湖泊附近,凌云走进马车,倒了杯水递给她。
“我去生火做饭,你不要乱跑。”他说。
程芙点着头,温顺回:“嗯。”
“把门窗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