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芙回到自己的寝卧,倚榻安静翻书。
她的寝卧很小,从姨母寝卧单独隔出的,乃民间极为常见的布局,人们根据功能自行划分区域,最大化地利用有限的空间。
就拿待客之地来说,根本没人讲究外人花厅、亲故正堂,举凡来家里做客的一概聚集明间。
西次间也被隔成了两间,一间用饭一间充作库房。
小桃把饭端进程芙的寝卧。
长辈们要吃酒说体己话,小辈上不上桌都不打紧的,所以柳余琴吩咐小桃把饭端阿芙屋里。
小桃:“奶奶歇会儿再念书吧。今儿的菜可好吃了呢,有小鸡炖鲜蘑、酱肘子、菠菜炒鸡蛋,还有一条鱼!”
听见鱼,程芙眼睛一亮。
她自小爱吃河鲜海鲜,然而京师的鱼虾极贵且不方便存放,通常都是十天半个月吃一顿打打牙祭。那些拥有田庄和鱼塘的人家另说。
其实西门桥市也有不少兜售新鲜鱼虾的摊子,只不过数量有限,往往眨眼功夫便被酒楼饭馆和士绅之家抢购一空。
总之住在城内的人,吃鱼挺不方便。
实在馋的话也可以去野外自己抓,可抓鱼哪有那么容易。程芙倒是会抓,无奈身份不便,哪家寡妇馋疯了才下河摸鱼,人生地不熟的她还是先收敛些为妙。
程芙瞅着盘子里香气扑鼻的蒸鱼,不禁口舌生津。
“真香。”她说。
小桃嘿嘿笑着用力咽了口口水,“咕咚”一声,还挺大动静的。程芙愕然,想起小桃经常在好吃的附近咽口水,完全不避讳。有一回因为生出口水还要微笑,不禁流出了一点……
她愕然并非轻视小桃,紧紧是单纯的惊讶,因她下意识里把婢女自然而然往玉露、宝钿那些人身上靠,便是三等的婢女,也只是不够机灵,失仪却是万万不会的。
失神仅仅发生一刹那,转念她又反应了过来,自己十三四岁时不也这样,那时的自己也是小桃呀,不,连小桃都不如。
后来徐峻茂时常叫她过去服侍他用饭,把好吃的一径拨她碗里,说:“吃吧吃吧,笨蛋,我怕你把口水淌出来。”
想到了这些,程芙便觉得小桃挺可爱的,正是能吃能喝的年纪,哪有不馋的,更何况还要饿着肚子伺候人,不似大户人家的婢女,轮流站班,自有一堆茶水点心先果腹。
她把多余的菜拨到一个碗里,“拿去用饭吧,咱们小门小户的不讲究排场,用不着从旁侍立,吃完过来收拾碗筷即可。”
是她着了相,被人伺候惯了。
小桃欣喜若狂,望着碗里的小鸡炖蘑菇和肘子肉,眼眶酸酸的,说:“米嫂子说厨房还给我留了一碗呢。”
“再加这碗你肯定也吃得下。”程芙笑。
小桃脸一红,雀跃着告退,捧着好吃的肉奔向厨房。
服侍这一块,程芙已然想通了,其他方面更不用说。
短短三个月,她完全适应了普通人的衣食住行。
菜叶子不是非得吃最嫩的那一片,最外层稍老些的,洗干净切整齐,仔细翻炒,出锅后便是一碟热腾腾的下饭菜。
肉食更不必说,无需挑精拣肥,有的吃已不错。能够天天吃肉的人家真的足够幸运,倘若过这么好的日子都要怨天尤人,那真该去城西的福田院里过几日,便知什么是福泽什么是真正的疾苦。
……
这日杨氏从柳家离开,乘车去了城东两三里外的锦山。
此处原是大长公主的封地,大长公主薨逝后,因无后嗣继承,便由官府接管,户部将土地扒拉扒拉,划分成好几片卖给名流豪门,赚得盆满钵满。
名流豪门购得心仪的土地,相继建起一座座别苑深宅,渐渐形成一片世外桃源。
没有帖子的普通人根本进不来,能进来游玩的年轻人多是进士举人。因主家惜才,每年都会把其中一处园子借给他们当作期集院,举办诗会,雅聚。
而今春闱早已过去,这片湖光山色之地稍显清幽。
杨氏到了湖边下车乘船,递上拜帖,径直走向一处粉墙黛瓦的苏式宅院,敲了敲门,不一会儿有人探出头,见是她,忙点了点头,拉开角门,她提衣迈了进去。
彼时太阳偏西,一叶叶轻舟从碧绿的湖面飘荡而过,水花摇撸声浅浅,苏式宅院沐浴此般秋色中,宅院深处的漪碧园内,崔令瞻正仰首观察着葡萄。
快要成熟了。
但漪碧园的葡萄多为观赏而植,好看不好吃。
杨氏垂眸走了过来,朝着他背影屈膝施礼,“给王爷请安。”
崔令瞻未回头,依旧打量着葡萄,淡淡问:“阿芙咳疾可好了?”
“回王爷,已经大好。”
“忙的什么?”
“天天闷在屋中看书,为太医署的医员考核用功呢。”杨氏轻声细语回,顿一顿,又道,“柳家的应酬圈子相当简单,芙小姐就更简单了,几乎不与人来往,前门大街那位自从被您警告了一番,也未曾再去接触她。只不过……”
“不过什么?”
杨氏抄手弯着腰,小心翼翼道:“柳氏正在物色合适的青年,意欲再醮芙小姐……”
不等说完,她先打了自己的嘴,苦着脸道:“奴婢这嘴该打,糊涂脑子说糊涂话,王爷息怒。”
醮什么醮啊,王爷活得好好的,芙小姐又不是真的寡妇。
崔令瞻负在身后的手握成拳,骨节发白,他冷冷转过身,眼睛漆黑,薄唇紧紧抿住。
稳了好久,他才让心神从震怒中平缓,面色无波无澜道:“把本王介绍给她,就问她远房的舅舅要不要?”
杨氏:“……”
这是王爷的气话,她自然不能真接下话茬。
“王爷,奴婢当时就想到了您,回柳氏您是奴婢认识的一名后生,样貌俊美家世矜贵,柳氏听了极为意动呢。”她说,“将来可能真要见您的。”
崔令瞻:“……”
他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睫,目光清明了许多,不再讲气话,“盯仔细些,莫要打草惊蛇,她若真敢出去与人相看,即刻回禀本王。”
“是,王爷。”
崔令瞻摆摆手,面沉如水进了屋,甫一落座圈椅,蓦地挥袖扫了把紫檀大书案,案上的笔墨纸砚,砚屏玉架以及翻阅一半的邸报登时东倒西歪,丁零当啷作响,最后横七竖八躺在了擦得光可鉴人的方砖上。
墨汁飞溅,染乱了他的织金曳撒。
如非身不由己,他现在就想策马飞奔到双槐胡同,闯进柳宅,把她提起来质问——究竟哪回没疼她宠她了?她怎能如此辜负了他?
世人皆说男儿多薄情,殊不知女人负心薄情起来也毫不逊色的。
他郁愤难平。
从未想过自己会遭遇此般奇耻大辱,顶着-绿-头巾来到了京师。阿芙怎么可以,怎么能够如此待他……
崔令瞻支肘以拳抵额,不言不语。
想起阿芙对他所有的苛刻放在别人那里皆行得通的。
徐峻茂给她些不值钱的小恩小惠,哄她做妾,她把人当好哥哥,诸多维护。
凌云以赶路为借口搂搂抱抱她,睡觉还同处一室,等她睡着了不定如何下-流,她却像个没事人。
怎么轮到他这里,不是舅舅便是“死”男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哪怕把她当个祖宗供着也不行,仿佛浑身长满刺。
此时此刻,铺天盖地的委屈涌上崔令瞻心头,盖过了屈辱。
哀怨的男人把老天爷都愁坏了,在这八月初二的晚间,天空闪了闪,雷声轰鸣,秋雨骤降,宛如银河倾泻了。
雨势哗哗啦啦,敲击着窗外的芭蕉叶子,溅湿了新填平的地面,把土腥气泅进了室内。
程芙被小桃关窗的动静吵醒,抬了抬头,感觉到小桃关了窗后抱着胳膊跑回耳房睡觉了,她便也重新躺下。
明日乡试开考,要持续到十四,城中各要道戒严,鹿儿街附近白日禁止大声喧哗,越靠近贡院的地段管得越严,如此一来,可苦了靠吆喝市声的贩夫货郎,以及卖艺的杂耍班子,所以这段时间他们就集中来了西门桥市碰运气。
程芙所居的双槐胡同正位于西门桥市附近,姨母把这样的日子当成一个小庙会,街市货物齐全,五花八门,价格也比平时便宜些。
她与程芙商量初八出门逛一逛,一则为了观察京师的铺面,二则为了十五的中秋节,看看有没有实惠的节礼。
中秋月圆,少不得走亲访友,人生在世便是交际的圈子简单,也有一些人不得不应酬的——比如安国公府里照应过柳余琴的管事和管事娘子们。
姨母的事便是程芙的事,她自是要陪姨母共同置办节礼的。
过日子哪有不精打细算的,虽说姨甥二人小有积蓄,但她们说到底是妇道人家,也没有强壮的兄弟和丈夫依靠,经不起太大的风浪。说句不好听的,走在大街上被人打一顿,只要打不残打不死,对方跑得快,那她们可能都要白挨的。
眼下唯有把目光放长远,多攒银子方为上上策。
娘俩约好初八逛西门桥市。
眨眼就到了初七,柳余琴要去安国公府为国公夫人卢氏请平安脉,程芙则在小桃的陪伴下前往太医署报名。
临行前,她又检查了一遍册籍方才放心地登上刘姨家的骡车。
程芙在心里想,回来时再去福仙楼买几样点心答谢刘姨借车之恩,顺便把骡子喂饱。
邻里之间,受人恩惠,也该懂得回馈。
小桃虽然不算很机灵,却极擅认路,完美地弥补了程芙的短板,二人顺顺利利到达了皇城附近。
入口处站着六名身着漆黑甲胄的兵卒,皆身杆笔挺,浓眉肃目,宛如庙里的金身罗汉。
因朝廷的重要公署皆在皇城内,盘查相当严格,程芙不得不撩起纱帘,敛神奉上册籍。
如此,一道道惊艳的目光瞬间投了过来。
站在普通人堆里的她,委实格外突出,美艳不可方物。
拦路的兵卒盯着她的脸,喉结滚了一下,转而又发现了她的妇人发髻,不禁失望叹气,只得怏怏垂眸翻阅她册籍。
“一本册籍也要翻这么久?”
程芙听见头顶一道平直漠然的声音,她仰起脸,凌云垂眸看了看她。
兵卒一怔,慌忙将册籍双手奉还程芙:“已毕,请过。”
程芙抿唇收起自己的册籍,叮嘱小桃找个辟荫处等她。
小桃:“奶奶放心,我站西面的墙根等你,哪也不去。”
程芙跟在凌云身后踏进了皇城,略有些儿发懵,正在思量该往哪个方向走,找谁问问路,凌云侧过身看她,“我不就是现成的一个熟人,放着我不问,难道去找那个盯着你流涎的兵卒?”
“不要胡说。”她霞飞双颊,暗暗着恼,但不值得与他计较,遂温和道,“敢问大人太医署如何走?”
“跟我来。”
他面无表情转过身。
程芙本本分分跟在他身后。
“容我说一句冒犯的话。”凌云说,“世道如此,以你的相貌便不要抛头露面,也能少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