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叙在草垛独坐片刻,也回去睡觉了。
队伍是在十月廿一抵达定州皂河县。
皂河县知县领着稀稀拉拉的人马夹道相迎,倒也不是对朝廷官差不敬,实在是疫情期间最忌人群聚集,越分散越好。
董知县定睛一看,对面浩浩荡荡二十余人全部裹着褐色的巾布遮挡面部,密不透风,不禁舒了口气,因为前来迎接特使的他们同样包裹得密不透风,如此,倒也不会被特使们申斥不够庄重了。
那厢为朝廷官差准备的宅邸,全部按照吩咐以硫磺熏蒸过,器皿则煮沸三遍,屋里屋外的熏炉燃烧着苍术、艾叶等祛毒药材。
方方面面布置的十分仔细。
先一步抵达的护卫检验后,荀叙等人恰好穿过了皂河县的拱桥。
“董某为各位大人准备了人员稀少的边郊三进院,第三进院刚好方便随行的程医女,二位大人可在一进院歇息,各院中都备有身强体壮的仆婢杂役,以供大人们驱使。”
“董大人有心了。”荀叙朝他拱拱手。
“有劳了董大人。”范吏目也客气拱手。
此番场合无需程芙露面,她坐在车里静静地听车外的寒暄。
董知县与朝廷两位来使相互行礼,礼毕方才推让一番,各自上马的上马,乘车的乘车,前往临时宅邸。
……
与此同时,京师发生了一件大事,盗窃五把火铳的贼匪被太子的禁卫当场人赃并获。
贼匪不是旁人,正是毅王的心腹元衡。
太子崔逞乾如同喝了一大碗鸡血,上朝的步伐几乎要蹦起来。
他先是像模像样替崔令瞻惋惜,继而慷慨陈词,罪证确凿,要求皇帝将其交由北镇抚司彻查此案。
更吩咐禁卫当场剥去崔令瞻亲王服制。
珠帘绣幕,静立宝殿巨大座屏后的凌云蓦地抬眸,闪过灼灼亮光。
只待一声令下,他定要亲自将崔令瞻押回北镇抚司,扒下他金尊玉贵的皮囊。
皇帝感到眉心钻心地疼,沉声问:“元衡怎么回事?”
他一发话,周围鸦雀无声,齐刷刷看向毅王。
“……”崔逞乾闹了个没脸,狠狠瞪了瞪左右禁卫,暗暗咬牙闭上嘴。
崔令瞻举步上前,撩衣跪地道:“回皇祖父,元衡无罪,孙儿是被人冤枉的。”
皇帝:“说说。”
崔逞乾怒道:“你还嘴硬,元衡偷偷转移火铳途中落网,在场所有人都瞧见了从他身上搜出罪证,难不成还是谁众目睽睽之下硬塞给他的?!”
“敢问皇叔如何得知元衡半夜会离开我的王帐,又怎知他身上一定有火铳?离开王帐的不止他,您未免太过精准。”
“什么意思?”崔逞乾拧眉道,“此案原就是你失职造成,你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孤命人盯着你有何不对?”
反正抓到了证据,崔逞乾干脆撕破脸,承认日夜盯守毅王,将其软禁。
“皇叔为何不仔细检查再定侄儿罪?”
崔逞乾一怔:“检查什么?”
崔令瞻不再看他,转而朝皇帝深深一叩首,“元衡身上的火铳乃皇祖父当年亲手所赠,赐予孙儿防身,血战辉王余孽,火铳机括还印有您的题字,不知皇叔为何听信谣言,一夕之间便定罪孙儿,将元衡下了大狱……”
什么?
崔令瞻也有火铳?
崔逞乾的脸色一阵青绿。
元衡……不是收了两万两白银答应运送火铳的吗?为何运送途中突然变成了崔令瞻的?
他感到脑子有一阵空白,似是明白了什么,不啻晴天霹雳,还不如什么都不明白。
皇帝布满沟壑的脸颊动了动,浑浊的目光投向崔逞乾,默然不语。
崔逞乾:“……?”
事情到了这一步,皇帝怎可能看不清自以为是的守成之君太子其实挺蠢的,被阿诺和心腹耍得团团转。
怎会蠢成了这样?
他的亲生骨血不该这么蠢。
便是一事无成的瑾王也是因为不爱江山只爱美人才甘心碌碌无为,更别提从前的燕王,辉王,便是最不讨人喜欢的竼王亦是文武双全的盖世英豪。
只可惜燕王早逝,辉王谋反,竼王毁了容。
剩下的几个儿子实在过于幼小,而长成的太子却愚蠢至此。
他忽然感到疲惫,重重叹了口气。
阿诺是个很好的孩子,并没有让皇帝过于为难,将自己摘了出去便再无二话。
崔逞乾攥着拳头,面如红血,梗着脖子伫立当场。
在场的御史也仿佛被集体毒哑了。
说到底,牙尖嘴利的御史也得看皇帝脸色行事。
有些事让皇帝下不了台,谁都落不着好。撞柱子进谏的毕竟还是少数。
深夜,祖孙俩对坐养心殿,宫灯通明,人心也都是明亮的。
“有什么话直说吧,太子做得不地道。”皇帝暗示崔令瞻可以讨个赏。
崔令瞻轻轻放下棋子,坐直身子,诚恳地望着皇帝,“自从孙儿回京,一直不太平,可是皇祖父您需要孙儿,孙儿留守军机营便责无旁贷。”表完忠心,他才眉心微蹙道,“只是此番到底令皇叔失了颜面,倒不如让孙儿暂且避避风头。所以孙儿请求微服私访皂河县,督查赈灾款项,不叫皇祖父的心血白费。”
那一笔笔雪花银子,经过层层盘剥,流到皂河县不知还剩多少。这种事无可避免,想要除根很难,但凡事都有底线,一旦超过底线,势必要抓出几只杀鸡儆猴的。
皇帝却还是挺意外,“那边是疫区。”
“太医署的太医都敢过去,孙儿也敢。”
“不怕死?”
“不怕。孙儿体魄比普通人强健数十倍,又有皇祖父庇佑,必能逢凶化吉。”
皇帝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捻着棋子幽幽道:“负责押送赈灾物资的户部度支员外郎姓邱,皂河县也有不少人姓邱。”
崔令瞻垂眸:“孙儿明白。”
“去吧。”皇帝忽然将手中棋子一掷,打散了满盘棋局,“去吧去吧,别让邱贵妃太为难。”
“是,皇祖父。”
十月廿二崔令瞻轻骑整装,只带了十二名亲卫直奔定州皂河县。
此时的程芙将将在皂河县官邸站稳脚跟,与荀御医和范吏目仔细密谋大半天,敲定了一个计划。
现在的她将不再是女科的小小医员,而是祝由科吏目。
祝由原是巫医演变的分科,其实更类似于权变之术,通过心理方面的安慰和暗示减少病患的痛苦,不乏奇效。
民间却惯以此科乃太医署画符祈祷的神秘一科,十分玄乎,颇有钦天监那个味道。
荀叙当晚搞了一盆矿粉泼进城隍庙,次日夕阳西沉,城隍庙的屋顶就掀翻了,炸开一串五颜六色的烟。
惊得周围鸡犬不宁。
衙门的捕快迅速赶到现场,勘察一番竟挖出了一尊黄帝神像。
黄帝乃上古药王,杏林的守护神,举凡为医者、药铺、药材贩运商、药农哪个不跪拜?
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明显高出菩萨一大截。
天降异象,五彩呈祥,可见是有祥瑞降临。
于是口口相传,经过了药材商贩和药农的润色,传的神乎其神,不过三日,县衙发布了一则振奋人心的告示:皂河县苦瘟疫久已,妇人死伤过重,惊动了上神黄帝,特于三日前托梦太医署祝由科程医女,赐下回灵丹秘方,服之不仅能极大减轻妇人月事之痛,还能免于妇人妊娠之苦,只待瘟疫散尽,休养生息便能重新有孕。
听起来跟菩萨丸差不多,不不,比菩萨丸厉害得多!它居然能减轻月事之痛,而菩萨丸只会让妇人痛得死去活来。
更可怕的是,回灵丹居然是免费的!
董知县龇着牙,吸口气,果然他还是过于耿直。
当初求爷爷告奶奶,挨家挨户发避子汤,一个个摔手抵抗,谁知太医署的人过来胡咧咧再跳个大神,避子药就成了人人争抢的宝。
皂河县最大的药铺东家焦员外,当场砸碎了茶碗。
第58章
菩萨丸一千粒的本钱仅需一钱银子, 却可以净赚十两银。
简直是一本万利。
皂河县的县民拿分到手的赈灾银和口粮换取菩萨丸,以保家中妇人性命,而买不起或不舍得买的人家, 妇人不是难产便是产后血崩。
死的人一多, 但凡还饿不死的人家唯有砸锅卖铁硬买了。毕竟娶媳妇不容易, 死一个还是很伤的, 时人最怕断子绝孙。没媳妇不就离断子绝孙不远了。
实在拿不出钱的还可以卖-身,成为焦员外家的佃农和仆役。
短短两个月, 焦员外兼并了大片肥田和仆役。
而这才是他最大的目的。
毕竟疫区的穷鬼再炸还能炸多少油水,远不如良田和劳动力来得划算。
总之在疫情结束前, 焦员外可以尽情汲取皂河县县民的剩余价值。
未料太医署的人横插一杠, 断了他的财路,无异杀父杀母,不共戴天!
要说这群县民, 也是摊上了好时候,大昭真真是富庶异于任何朝代,这种事搁在以往,他们不是被封城活活饿死,便是被一把大火烧个干净,而身在大昭的他们虽然因为疫情也要忍饥挨饿受冻,但源源不断增派的粮食药材棉花使得他们得以吊住半条命, 好歹保住了六成的人口。
可惜活下来的六成多为男子, 妇人伤亡之惨重实不忍直视。
程芙所要做的便是于半年内尽可能减少妇人伤亡。
不怀孕就可以,因为有孕的女子完全无法抗衡瘟疫的肆虐,便是勉强活下来将来生产也几多艰难。
而荀御医和范吏目则要在这段时间改良针对瘟疫的药剂,并对比程芙提供的祛毒散和汤御医的清腑散。
分辨谁才是更有效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