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边想边伏进他的怀里,抬眸看了看他,仰首在他下颌上落了一吻。楚元煜低笑一声,垂首望着她,手指抚过她的脸颊,忽见她低头喟叹,眉目间隐有愁绪,忙问:“怎么了,叹什么气?”
卫湘又叹了一声,方开口道:“这点位份的事,臣妾并不在意。只是……”她摇摇头,“臣妾只怕谆太妃也为边关之事忧心,病急乱投医。若说惹什么乱子倒也不会,太妃久经世事必有分寸,轮不着臣妾置喙。可她抱病已久,臣妾只怕她这般操劳再伤了身子。偏偏太妃的那些打算未曾与臣妾直说,臣妾也不好明着劝她了。”
她说这话时始终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神情,果见他神色闪烁,心虚可见一斑。
但他稳住得也快,转而含笑问她:“何出此言?太妃说什么了?”
卫湘环着他的脖颈,借力直了直身,脸上也正色道:“臣妾知晓太妃素不喜清淑妃,但先前也总能井水不犯河水。近来太妃为着清淑妃的事竟是有些急了,话里话外盼着臣妾与清淑妃一较高下。虽说后位空悬,太妃或当真不肯清淑妃入主中宫算得个缘故,但臣妾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太妃醉翁之意不在酒……突然加封文妃与凝婕妤亦显出这个因由——恐怕太妃实是想拿后位相要,逼着张家好好出力呢。”
她这话说得很是冒险,只是在后宫里冒险实在不稀奇,只要值得便是了。
只见楚元煜眉心倏皱:“不许这样揣摩太妃的心思。”
卫湘抿唇,不慌不忙地问:“陛下觉得臣妾所言没道理?”
心里复又笑了声,暗想:果然是一出母子双簧!
在他们这样的身份上,谁坐后位也没那么要紧,至少不会比国事更要紧。现今这个局面,为着眼下让张家好好出力也好、为着来日充盈国库也罢,让张家上心才是最要紧的。
是以在这件事上,她与清淑妃都是“外人”,唯有他们母子才是“自己人”。区别只在于谆太妃一心想推她去做让清淑妃心急的事,他还愿意多顾及她三分、多哄着她一些。
现如今她将这层算计戳破,但只当是谆太妃一个人的心思,绝口不提他也是同样的打算,便是想将自己也归进这个“自己人”里去,少说也要在他这边成为“自己人”,这实在是值得赌的。
楚元煜沉吟良久,终是一喟,模棱两可道:“朕会问问太妃。”
卫湘又说:“若太妃真有此意,臣妾可该听她的?”她思索着说,“太妃的意思,似是想让臣妾行事张扬些,让清淑妃觉得臣妾已对后位志在必得。臣妾原想听太妃的便是,又恐这样要给陛下招惹非议,还是先问问陛下才好。”
楚元煜平和道:“先容朕问过了太妃。若太妃真是此意,你便听她的,让她安心。就算真惹出什么非议你也不必怕,朕知你的为人,更知是太妃授意,自然不会怪你。”
卫湘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了底似的舒了口气,笑道:“诺,臣妾知道该如何做了。”
这日她在紫宸殿中留了大半日,直至午后才告退。
又过几日,礼部为丽充华拟好了新的封号,挑的是个“皎”字。
她先前所用的“丽”字是赞其美貌,皎字亦有此意,却比丽字多三分委婉,便也多了几许端庄。卫湘细品着这封号,又听傅成笑说:“旨意已颁下去了,听闻皎婕妤很喜欢这封号。”
“这封号是不错。”卫湘笑笑,问他,“文妃与凝婕妤晋封的旨意也颁下去了?”
傅成道:“是,一并颁下去的。”
卫湘轻轻嗯了一声,接着便是静等。等了也就一刻,果然有文丽妃身边的宫人前来传话,说奉谆太妃的旨,日后各宫都需去文丽妃处晨省。至于晨省的日子,就循皇后在世时的旧例,逢五、逢十的日子去便是了。
此外,皇后在世时原还有个旧例,便是每逢初一各宫主位都需去长秋宫议事。这一条文丽妃倒给免了,只说真有要事再邀众人前往,实则也有在礼数上主动退让半步礼敬皇后的意味。
这话一传开,各宫口道“遵旨”之余也都好奇起来,人人都盯着倾云宫的动静,想知道清淑妃是否会去文丽妃处“晨省”。
卫湘与几个相熟的嫔妃私下小聚的时候,敏贵妃还和文丽妃开起了赌局,文丽妃赌她不来,敏贵妃倒觉得她会来,还兴致勃勃地拉卫湘和凝昭仪一起下注。
第174章 张扬 “都是朝中重臣,还真能动手?”……
凝昭仪掩唇笑嗔:“臣妾可不来!谁不知道二位姐姐的交情。这赌打下来, 你们不论输赢只管私下里分了钱,臣妾和睿妃却是要真金白银填进去的。”
“哎……”敏贵妃美眸大睁,“瞧你小气的!明明刚晋了位份, 赏赐贺礼都得了不少, 说得倒像宫里欠了你的月例银子!”
这话说得几人笑了一阵, 笑过之后, 凝昭仪到底还是押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赌清淑妃会来,理由是:“她是个最会宠辱不惊的人。况且如今是太妃要大家去晨省, 打的又是‘以正宫规’的旗号,她若不来就太不体面了。”
卫湘也跟了五十两, 笑言:“那我赌她来。我瞧她宠辱不惊是假,自诩清高倒是真的。她又素来看重与陛下的青梅竹马之谊, 被敏姐姐这贵妃押一头也就罢了, 文姐姐的位份尚在她之后,让她以文姐姐为尊她如何肯呢?”
这话正也是文丽妃的想法,文丽妃笑吟吟地拉住卫湘的手:“正是这个道理!且看着吧, 咱把她们两个的银子都赢过来买酒喝。”
此后很快就到了五月,五月初一,是嫔妃们第一次去文丽妃那里晨省的日子。
自皇后故去, 这规矩已松懈许久了,去年入宫的新宫嫔更是从不曾施过这样的礼,突然得了谆太妃的吩咐,不少人心里头都紧张,到得及早。
但在众人之中,敏贵妃是最早到的那一个。她的位份在文丽妃之上,原是不来也不打紧的, 这样早到无非是要给好姐妹撑场面。
卫湘也有同样的意思,到文丽妃的德安宫只比敏贵妃稍晚了小半刻。
她下了步辇,宫门口处的小宦官长揖问安,轻声禀道:“我们娘娘还在梳妆,娘娘请先去侧殿吃口茶点。”
卫湘原只想摇头说不必——既是撑场,总得让底下的嫔妃们瞧见才好,避去侧殿还撑什么?
然而目光不经意地一扫,她便瞧见院中西廊下阖目假寐的倩影,于是笑说:“我瞧敏姐姐在呢,我去同她说说话。”
语毕她便进了门,琼芳带着宫人们在宫墙下止了步,卫湘行向西廊,唤了声:“敏姐姐。”
敏贵妃望过来,见是她就笑了:“你也这样早。正好,陪我坐会儿。”
卫湘便过去与她坐了,不过多时,凝昭仪也到了。
她们三尊大佛在这里坐镇,小嫔妃进院后瞧见,都有些噤若寒蝉。原本心里头就紧张的不免更加不安,另怀心思的也谨慎起来,不敢再将那看好戏的模样摆在脸上。
随居在卫湘宫里的柳御媛与苏贵人见了她,忙上前告罪,只说自己迟了,卫湘莞尔:“是我想早些过来瞧瞧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本也没想让你们这样早。”
这般等人到得七七八八,文丽妃也收拾妥当了。
身边的掌事宫女打帘出来,恭请众嫔妃入殿,敏贵妃便一马当先地走在了前头,卫湘紧跟其后,余者亦依位份鱼贯而入。
外殿之中,文丽妃已端坐主位,见她们进来,便起身先与敏贵妃见了平礼,遂再行落座,受旁人的礼。
“都坐吧。”文丽妃颔首,和善地命众人落座。
宫中的座次素来以位份而定,只是如今文丽妃掌权,自要坐在主位。右首当然是敏贵妃了,卫湘现下的位份在宫中已是第四,便坐在敏贵妃旁边,左首的位子却是空着。
是以落座间,卫湘察觉文丽妃的目光扫过来,抬眸一迎,就见文丽妃睇了眼左首的空着的位子,很快屏笑低了眼。
卫湘自明其义,垂眸笑而不语。
这日晨省一毕,卫湘与文丽妃就从敏贵妃和凝昭仪手中拿到了打赌赢的钱。凝昭仪只赌了五十两,不疼不痒地就给了,敏贵妃可是胸有成竹地赌了千两白银,着人去宫里取钱时攥着胸口直喊肉疼。
除此之外,清淑妃的避不到场倒未在后宫引起太多风浪,其中一小半原因是清淑妃在这之后也不曾做什么,瞧着平平静静的,让人不好嚼舌根,另一大半的缘故则是她平素如此,嫔妃们都见惯不怪了。
但嫔妃们的见惯不怪是真的,清淑妃的那份平静却未见得有几分真。
卫湘揣摩着清淑妃的心思,顺应圣意“飞扬跋扈”起来。今日是邀几个嫔妃同去看戏,破天荒地动用了皇宫西北边那处已有二三十年不曾用过的三层戏楼;明日邀众人去她宫里瞧新鲜,各式贡品、赏赐堆满了殿阁,其中宫里的好东西多就罢了,罗刹国的东西竟占了半壁江山。须知罗刹国虽与大偃交好,但路途遥远,往来的赠礼总归是有限的,有知晓些各种底细的嫔妃心里头一算,就知近几年的好东西恐怕全在她这里了。
卫湘对此毫无谦逊之意,伸手随意一指,从容自若地告诉众人:“也不都是陛下赏的。喏,那些都是罗刹皇帝送来的,瞧的是公主的面子,其中底下那一大箱还指明了说要给她做嫁妆呢。”说到此处,她扑哧笑了声,“孩子还没满岁就开始备嫁妆,她比我都操心。她还说她要年年都备些送来,送到公主出嫁——我只盼这话不是真的,不然我这临照宫里都要堆不下了。”
她说这话时,皎婕妤原正坐在侧旁的椅子上喂康福公主吃点心,闻言笑睇了眼卫湘,道:“常言道君无戏言,这虽是咱们的道理,但为帝王者想立稳威严大抵都是如此,我瞧那罗刹皇帝是不能毁约的。”
卫湘哑然,只得又笑道:“那也好,她给我便收着。我自己没什么家世、家底撑着,若能这样攒出十里红妆,也算不亏了自家姑娘。”
这些张扬的话说出去,自会有人送到清淑妃耳朵里。如此过了几个来回,楚元煜在一日忽而心情大好,卫湘才奉命到紫宸殿,一进寝殿就被他搂进怀里。
他搂着她放声大笑,除了心情畅快,更有点阴谋得逞的意味:“哈哈哈,适才廷议时你不在真是可惜了。如今张家办差愈发殷勤,适才竟为了表明立场,险些与户部动起手来。若不是容承渊眼疾手快,那二尺长笏板就要招呼到户部侍郎头上去了。”
卫湘诧异地望着他:“都是朝中重臣,还真能动手?”顿了顿又哭笑不得地道,“闹得这样难看,陛下还笑得出来!”
楚元煜嗤笑摇头:“你没见过,自然紧张,见得多也就当热闹看了。朕十二岁入朝听政,不到一个月就看他们打了一架,那还是宣政殿正经的早朝呢,殿里的宦官、殿外的侍卫都冲上去才把他们分开。那时候我也惊得不行,父皇私下却说不必理会,只要我不跟他们打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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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突然失忆,明朝为了什么事在朝堂上打群架活活打死了人来着,有人记得吗。。。
第175章 信任 谁让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卫湘欣赏着他的好心情, 笑道:“那臣妾下回必要来看看!”顿了顿,又问他,“格郎域那边有日子没新消息了, 不知打得如何?”
楚元煜失笑:“行军不是那么快的, 应是再过几日才能交上手。”
卫湘心里一沉, 虽知这是没办法的事, 但更清楚格郎域的大军早已压在边境, 不由窒息,望着他追问:“那格郎域那边……”
皇帝原本心情大好的笑容因她这句脱口而出的追问瞬间淡去大半, 卫湘正生懊悔,便见他似乎并不愿在她面前不快, 神情缓了又缓。
但他终究还是发出一声长叹:“这些日子,他们又屠了一城。”他连连摇头, 揽着卫湘走向茶榻, 连脚步都变得沉重,“其实原该是两城,但第一城的都尉准备周全又拼死抗争, 硬将他们挡了回去。到第二城……约是因为吃了第一城的亏,他们不惜跋涉百里,所选之处已不在格郎域与大偃的边境, 倒是离罗刹国更近。此处本来就防备不足,他们又添了一计声东击西,待城中官兵反应过来已是晚了。”
他在茶榻边垂头丧气地坐下,卫湘的脚步停在他身边,抿了抿唇,声音放得很轻:“又死了很多人?”
“有六万余。”他声音沙哑,语毕默然良久, 俄而犹低着眼,发出一声苦笑,“怕惹你难过,本不想告诉你。小湘……”他用力地缓出一口郁气,“朕先前常觉自己这个皇帝做得还不错,如今看来,明明国富民强,却连这样的惨剧也无力阻止,可见也不是什么好皇帝。”
他这话里有她从未听过的气馁,卫湘忙蹲下身,半坐于茶榻前的脚踏上,手搭上他的膝头,声音温柔之至:“陛下别说这样的话。这事间总有人在作恶,善者纵使无力阻拦,也不应责怪自己。况且……”她语中带着无尽唏嘘,“天灾、战事,这历来总是要有的,便是请神佛来坐这皇位恐怕也无力避免。陛下在出事之后能事事为百姓思量,又能作长远计,已是有勇有谋的明君贤主,切莫这般自责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完了这番话。
他没什么反应,只那样垂首坐着,如同入定一般。
如此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不开口,卫湘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伏到他的膝上安静地陪着他。
直到他忽又开口:“朕要格郎域人血债血偿。”
卫湘一怔,蓦然又抬头望去,只见他双目泛着红,牙关狠咬得令两颊青筋暴起。
她本想宽慰他,却听他又说:“这个威胁我大偃多年的祸患,必须绝在朕这里。”
这话俨然存着断齐根基之意。
卫湘心存惶恐,惶恐里却又蔓生出一种畅快。原本宽慰他的话便被咽回去,她紧攥住他的手,笃然道:“臣妾愿陪伴陛下成此大业。”
楚元煜森冷的神情因她这话一松,看了看她,有些意外:“你不嫌朕太狠?”
卫湘垂眸轻笑:“狠?难道我大偃几十万无辜百姓不是人么?倘使先人们有陛下这般魄力,这些百姓或许就不会死。臣妾心疼自己人都来不及,实在顾不上心疼格郎域人。”
楚元煜凝视她半晌,笑了一声。继而摇起了头,却很快又笑了一声。
他这样的反应真让她发了懵,她不禁仰起头,往前凑了凑:“陛下笑什么?”
“你有时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的手指敲在她额上,“我知你读书用功,但六宫嫔妃自幼被精心教导,比你读书多的还是大有人在。可遇上这种事,她们大抵还是会不清不楚地心疼外人,唯有你总能跟我想到一起去。想是老天觉得我身边少了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便送了你这仙女过来。”
卫湘听得脸上烫了,双手抚住双颊:“挺正经的事,陛下突然说这样的话,弄得没羞没臊的!”
“这怎么没羞没臊了?只许你夸我,不许我说你好?”他笑着扒拉她的手,见她不肯放下,突然拉着她的胳膊往上一提,就势把她拥住,躺到茶榻上。
卫湘不及反应,额角已落了一吻,她抬眸盈盈望着他,他同样也望着她,目光柔和到让卫湘暗想:哦,原来温柔似水这话也可以被用在男人身上。
又听他一声喟叹:“小湘处处都好,该给你的位子当下不能给你,只当是先欠着。待得事情办妥,一并还了。”
他说的似是那从一品宸妃之位,措辞却又含糊。卫湘抿着笑,只当并未有分毫怀疑,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软声道:“臣妾自幼孤苦,的确喜欢荣华富贵。”
他笑了声,她仰起脸:“但臣妾更想陛下事事顺心。所以大局面前,陛下大可不必为臣妾心存顾虑。”
茶榻之上柔情蜜意,临近门口的屏风边,因有一小宦官有话要禀,容承渊便姑且退了出去。
他在内殿先问了那小宦官,听闻是边关来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就提步迎去了外殿。信使奉上书信,容承渊见是书中递来的,就将那信先收进了自己袖中,以便一会儿及时呈递。
待那信使走了,他原打算这就折回去,张为礼偏又在这会儿来了。
容承渊知他今日不当值,这般寻来必是有事,不必他说,直接与他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