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煜闭着眼笑了声:“朕知你会有顾虑,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此事便会先由朕在早朝上下旨,只当是朕非要托付给你的。”
卫湘低了低眼,仍是摇头:“臣妾并非担心妻妾之争惹起非议,只是……”她语中一顿,“为闵姐姐修筑道观的事招致非议,陛下想来也听说了。”
话没说完,便见他睁了眼。
卫湘幽幽一叹:“道观尽由谆太妃自掏腰包,仍引起了这许多议论,皇子公主生辰宴的钱是实打实的出自国库,若哪处花得多了……皇后贵为国母与嫡母,总归还能说是宽待妃嫔所出的子女。若是臣妾来办,到时难免有口说不清。臣妾知道陛下自会护着臣妾,却也不愿让陛下为臣妾的缘故身陷非议。”
她这样说罢,没再多言一个字,更不直接抱怨皇后。
——她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她与皇后的针锋相对他不仅心中有数了,更可说是他一力促成,她这样一点,他自然会明白皇后在打什么算盘,自然也会想到让她小心翼翼的户部如今是谁家当着尚书。
卫湘便只安然等着,过了片刻,果然听他一喟:“也好,那便还是照旧。”
卫湘松了口气,就势伏到他臂弯里,玉臂环住他的腰,静静地睡去了。
午后,她又在清凉殿听了一场廷议才走,告退时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容承渊两眼,他无声会意,很快便寻了机会到清秋阁。卫湘见他来了,递了个眼色令宫人们退下,自茶榻上起身,拉住他的手:“午间陛下和我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容承渊垂眸看看她的手,佯作平静地拉她走到床边坐下,方道:“那会儿我不在,怎么了?”
卫湘叹了口气,将前因后果与他讲了一遍,容承渊听罢点了点头:“的确不宜沾染这事。但你既已回绝,又找我做什么?”
“她心里的主意陛下若多想两分,便没有想不明白的,偏这样听了就拿来问我,可见还是信她的,我心里不大安生。”卫湘眼帘低垂,盘算着皇帝的话,眼底划过一抹冷冽的凛意,“咱们一直当陛下立她为后打的实是张家的主意,今日这些话忽然让我觉得咱们许是想错了。”
容承渊皱眉:“怎么说?”
卫湘道:“打张家主意是真,可你说……”她抬眼瞧瞧容承渊,“陛下真打算废了她么?”
容承渊被问得一愣,接着浑身激起一股子悚然的阴凉。
……他顺着她的话发觉,他们许是真想岔了。自从察觉皇帝的打算,他们便觉得张氏的终点必是冷宫,因为先前被抄了家的妃嫔至少都入了冷宫。
现下被她这般一点,他猛地意识到:那如何就是一定的呢?
卫湘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在他面前踱着:“是我大意了,只觉得陛下对她大有些厌烦,却忘了男人总是想要齐人之福的!陛下又一贯怜香惜玉,那份青梅竹马的情谊在他心里也总有三分份量……我小瞧她了!”
容承渊鬼使神差地在心底反驳:谁说男人都想要齐人之福?
干咳了一声,他定住心,缓声道:“莫恼,我看陛下也未见得真有那个心。”
卫湘脚下一顿,诧异地看他:“这会儿你倒替陛下说上话了?”
容承渊扑哧一笑,起身踱到她面前,双手扶住她的双肩。
卫湘烦躁的心在那一瞬间倏然平静下来,抬眸与他对视。
他眼中满是笑意,注视着她,心平气和地安抚说:“你别急别慌,先听我说。我的意思是,陛下或许是有这个心,却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如今他的心全在空空如也的国库里,便是对皇后有几分真情,他也顾不上。无意中在你这流露出来,对咱们只会是好事,正可让咱们早做打算。”
她的心跳有点乱了,下意识地想掩饰这种惊慌,便胡乱想出一问:“如何早做打算?”
容承渊道:“陛下若自己不清楚这心思,张氏日后的生死就都在他一念之间。你提前给她备下致命一击,让他倒向你这一边就是了。”
第201章 宴席 “方才还好好的,怎就突然动了胎……
卫湘揣摩着容承渊的话定下了心。
容承渊说得很对。其实皇帝现在的打算并不要紧, 真到了那一天下的旨意才要紧。到那一天,她手里有让皇帝非杀皇后不可的理由就可以了。
再说,皇帝现下的打算也只是“现下的打算”, 或许现下他对皇后还没有那么厌恶,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一次次的交手, 谁知道呢?
卫湘很快意识到, 她只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自己判断有误而有些烦乱, 但这种烦乱大可不必,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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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 两个孩子的生辰就到了。去年此时张氏虽还没登上后位,风头却正盛, 卫湘无意在那种时候和她一较高下,便借着战事紧张的由头说服皇帝将周岁宴从简了。
今年为着国库空虚的事, 宴席办得也不甚铺张, 但比起去年还是明显隆重些。卫湘带着两个孩子才走进椒风殿的院门,喜气便扑面而来,丝竹雅乐之声从殿中荡漾而出, 宫人们个个脸上一团喜气。
一名年长的宫女见了她,立刻疾步从廊下迎过来,躬身笑道:“娘娘万安, 皇后娘娘特命奴婢候着娘娘。”
“有劳了。”卫湘客气地垂眸朝她颔了颔首。
此人名唤若佩,是思蓉被杖毙后皇后新提拔上来的掌事,且还是托张家从宫外给她挑的。就这事来讲,皇后也算办对了一次,因为她若不从宫外挑人,不必卫湘嘱咐,容承渊也会想方设法挑“合适”的人选将这要紧位置补上, 那就掐住了皇后的要害。
卫湘随若佩步入正殿,已有不少嫔妃在了。有孕的沈贵人坐在皇后的席位一侧,屈指数算,她这个月也就该临盆了,大腹便便的样子看起来很是辛苦,皇后正和颜悦色地问她身边宫女一些饮食起居之事。
卫湘一到场,众人的交谈就都停了,小嫔妃们纷纷见礼,待卫湘走到皇后跟前见礼时,沈贵人也要起身见礼,皇后一按她的手,朝卫湘笑道:“睿宸妃不必多礼了。”顿了顿,又笑道,“沈贵人月份大了,事事都需谨慎,睿宸妃别计较。”
皇后今日打扮得分外端庄大气,其实那身藏蓝满绣的圆领在卫湘看来实在老气了些,但也更显出几分贤惠。
许是卫湘没有接下筹办宴席的事让皇后觉得她还算知理,她此时看卫湘的眼中完全没有了昔日的轻蔑与嫉恨,卫湘见状自也没道理和她针锋相对,笑道:“万事以皇嗣为重,那些个虚礼臣妾惯不在意的。”
语毕,卫湘就入了席。过了约莫两刻,人差不多都到了,也到了开席的吉时,殿里歌舞升平,愈发热闹起来。
两个孩子虽还看不懂歌舞,但这种热闹已经足够让他们高兴了。皎婕妤膝下的康福公主云安很快寻了来,她已五岁了,生得灵秀可爱。因卫湘与皎婕妤平日走动不少,她与卫湘和两个孩子也都熟了,行至卫湘身侧草草一福,就凑上去抱住了卫湘的胳膊,撒娇道:“睿母妃,让我和弟弟妹妹出去玩一会儿吧!我想去前面的宴席看看!还想去看看为他们生辰备的花灯!”
卫湘早发现她适才都没好好吃东西,想劝她用些再出去,但见两个孩子的眼睛已亮起来,只得笑道:“好吧,那你们慢着些,别磕了碰了。”
“好!”云安欢快地应了,便去牵弟弟妹妹的手。卫湘想着这到底是皇后的地方,不敢大意,让几个乳母都随去了,又傅成与积霖亲自带着半数的宫人同去,顺便嘱咐积霖:“你用食盒装些点心带上。咱们这两个是吃饱了的,云安没怎么吃,一会儿若能得着机会,你多少哄她用两口。”
“诺。”积霖笑应了,不多时就备好了食盒,捧来先给皎婕妤过目。皎婕妤坐得离卫湘稍远,本不知卫湘的吩咐,听了积霖的解释不由看了卫湘一眼,颔首为谢。
卫湘作为两个寿星的母亲,今日没少被敬酒,这会儿目送孩子们离了殿,她总算也能躲一会儿懒了。
她便搭着琼芳的手去了侧殿。在有这样盛大的宴席的时候,侧殿就是专门备来供宾客小歇的。
琼芳见她眼中惺忪,进殿就将熏香换了一味清冽醒脑的,又命人去小厨房端了解酒的梅卤汤来。
梅卤汤滋味酸甜,喝着煞是清爽。卫湘细细品着,饮了半盏,忽闻珠帘碰撞声。抬眸一瞧,是大腹便便的沈贵人进了殿来,身边掌事宫女小心搀扶着她,正笑说:“娘子月份大了,这才觉得热,奴婢去小厨房问问有没有凉饮。”
语毕主仆几个都看到卫湘,忙止了音,便要上前行礼。卫湘笑道:“别多礼了。”说着睇了眼榻桌另一侧空着的地方,“快坐吧。”
两句话间,轻丝已上前熄了熏香,又大开了窗,通风散去殿中的余味。
两名宫女扶着沈贵人落座,其中一个正是前些日子被卫湘打发走了的廉纤。卫湘与她对视一眼,垂眸轻道:“前两日还与琼芳说起你呢,也不知你后来去了何处当差。原是到了沈贵人身边,倒也是个好去处。”
廉纤规规矩矩地低着眼束着手,语气淡淡的:“奴婢好歹也是徐尚宫一手调教出来的,不愁没有去处,娘娘不必为奴婢操心。”
这话说得耐人寻味,沈贵人微微一怔,卫湘隐隐露出三分尴尬,不再多说什么,继续饮手里那盏梅卤汤。
待这盏汤饮尽,卫湘与沈贵人闲话了几句家常,便先回到宴上去了。不一会儿,随孩子们出去的积霖独自折了回来,笑着告诉卫湘:“三位殿下到了含章殿,陛下问他们好好用膳没有,大公主是个不会说谎的,一下子显出心虚,让陛下扣在那边的宴席上用膳了,娘娘放心吧。”
卫湘扑哧笑了声:“去告诉皎婕妤。”
积霖应了声诺,便去皎婕妤那边回话。然而她还没走到皎婕妤席前,就见一宫女花容失色地从殿外闯了进来,一头扑跪在皇后席前,声音里带着哭腔:“娘娘、娘娘……我们贵人动了胎气,怕是、怕是这就要生了……”
殿里骤然一静,皇后惊然起身:“方才还好好的,怎就突然动了胎气?”
那宫女哭丧着脸摇头:“奴婢也不知道……贵人只是在侧殿小坐了一会儿,忽然腹痛得厉害!”
“快去传御医!”皇后吩咐了一句,脚下已匆匆往侧殿赶去,经过卫湘席前又猛地一定,看向卫湘的眼神隐有几分愧意:“扰了睿宸妃的好日子。你们先贺,本宫安顿好沈贵人就来。”
卫湘凝神想想,也起了身,笑道:“这是两个孩子的生辰宴,他们也盼着再添个弟弟妹妹呢,臣妾与皇后娘娘同去看看沈贵人。”
第202章 胎气 “贵人动胎气的缘故,臣自会查个……
皇后颔了颔首, 并未拒绝,只又差了宫人去往含章殿知会皇帝。
众人见皇后与睿宸妃都要去探望沈贵人,自然没有留下继续宴饮作乐的道理, 于是众人浩浩荡荡地都涌去了侧殿, 皇后与几个高位嫔妃入了殿去, 余下的人都在外候着。
御医郭泓定不多时就来了, 起先一切还算有条不紊, 只为沈贵人临盆做起了准备。沈贵人疼得一脸的汗,心中又怕, 几个亲近的宫女围在床边一边侍奉一边柔声哄她,只盼她能尽快安定下来。
郭泓定为沈贵人把着脉, 脸色突然一变。卫湘站在沈贵人床尾处屏息静观他的神色,眼看他的往复于惊与疑之间, 心下已猜到端倪, 仍默不作声地等待。
过不多时,郭泓定拿定主意,起身行至茶榻前, 皇后与位份最尊的敏贵妃分坐在茶榻两边,郭泓定俯身一拜,声音沉沉地禀道:“娘娘, 沈贵人动胎气的缘故……只怕别有隐情。”
殿中几人神情俱是一沉,皇后道:“什么隐情?”
话才出口,沈贵人挣扎着撑起身,满目不安道:“谁、谁要害我……”
郭泓定正要答话,皇后见状示意他止了音,几步上前攥住沈贵人的手,温声安抚:“莫怕, 本宫适才已问过御医,你胎像一贯安好,如今又已足月,这孩子能有惊无险地生下,背后算计你的人打错了算盘!”
这话自是诓沈贵人的,却是一颗很好的定心丸。沈贵人脱力地躺回去,竭力缓着气,央求皇后:“求娘娘为臣妾做主!”
皇后轻道:“你放心,万事都有本宫在。”
卫湘淡看着她,不得不说,此时她还真有个皇后的样子。
皇后又吩咐了宫人与产婆几句,折回茶榻那边,放轻了声:“沈贵人不能再受惊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众人会意,默不作声地与她离开,去往对面的另一方侧殿。
走出这边的殿门,众命妇都候在外头,见她们出来纷纷投来视线,皇后似乎此刻才想起什么,用不轻不重的口吻吩咐宫人:“沈贵人既是受人加害,还需陛下坐镇才好,快去含章殿禀话吧。”
一语既出,内外命妇都倒吸凉气,虽无人敢当着皇后的面议论,但视线已开始交来递去,都是惊异不已。
卫湘心下盘算,这事至此便算是散出去了,只消抓出幕后主使,哪怕是九五之尊也不好偏私,皇后琢磨得很是明白。
她边这样想着,边随皇后步入对面的侧殿,敏贵妃、文丽妃、凝昭仪、皎婕妤也都进了殿,皇后犹是端坐到茶榻上,但众人都知皇帝要来,敏贵妃便未与皇后同坐,宫女们添了几张绣墩,众人围着茶榻坐定了。
郭泓定本也随了进来,皇后却蹙眉道:“不急回话,你且去盯着沈贵人,待她安稳了你再过来。”
这话得体,几人却也都听得出皇后这是有心等皇帝来了再问。一时间几道目光都投向了卫湘,卫湘只偏了偏头:“沈贵人若真动了胎气,只凭郭御医一个恐怕。琼芳,你去瞧瞧今儿个太医院还有谁当值,除却照料谆太妃的人之外,不论御医、太医还是医女,一律都来这边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诺。”琼芳应下,即刻去了。卫湘淡然抬眸,与皇后视线相触的刹那,皇后眼中鲜有几许惑色,但转瞬就散去了。
很快,医者们先一步到了,候在院子里,足有十几人。侧殿里几人仍安静地等,又等了近一刻,皇帝到了,她们听到殿门外响起众人的问安声,几人便都起身迎出去,才走几步,皇帝已足下生风地绕过了屏风,紧蹙着眉道:“不必多礼了。”
说罢他自去茶榻上坐了,几人也都落座,皇后扫了眼若佩,终于吩咐她:“传郭御医进来回话。”
若佩领命而去,再折回来时,郭泓定随在若佩身后一同入了殿,上前叩拜施礼。
皇帝睇着他问:“怎么回事?”
郭泓定直起身,缓了口气:“臣仔细把过沈贵人的脉,应是接触了活血之物,才致动了胎气。”
“活血之物?”皇后挑眉,“是什么?麝香么?”
郭泓定摇头:“具体是什么……尚不知道,需得查过贵人娘子的所食所用才能见分晓。只是现下……”
他迟疑着抬眼看帝后的神色,皇后急道:“现下什么?你有话便说,兹事体大,别吞吞吐吐的。”
郭泓定拱手道:“现下沈贵人的情形,怕是危险。”
皇后抿唇:“已是足月了,沈贵人年轻,身子康健,胎像又一贯稳固,何来危险?”
郭泓定连连摇头:“这般动了胎气,胎位变了,恐要难产。臣不得不先问一句,若是……”
“自是皇嗣为重。”皇帝平静地吐出几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