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轻哂:“正因不知他在想什么,我才出来了。”她说着瞟了眼琼芳,见她满目忧色,伸手攥了攥她的手,“别管近来这一出是因着什么,他都是敲打我呢,大抵要等我主动跟他告罪他才能气顺,所以他不翻我的牌子。可他又狠不下心不见我,便仍随我白日里去伴驾……呵。”
卫湘禁不住地笑出声。
她仔细揣摩过皇帝的心思,她猜他在这样的矛盾里必是自欺欺人的——他还想见她,所以白日里仍让她去,心里就告诉自己纵使如此,她早晚也能察觉到他的不快。或许,为了让自己心里更自在一些,他还编了别的理由,譬如他这样留有情面是为了他们的孩子。
这对她算是好事,因为由此可见他对她更依恋了,连敲打都做得藕断丝连。
琼芳惶惑道:“陛下敲打娘娘什么?”
“我说了,我不知道呀。”卫湘缓缓摇头,“他是皇帝,习惯了人人都顺着他、习惯了人人都要变着法地摸索他的喜怒讨好他,我原也是那样做的。可这回,我思来想去,或许是时候换个路数了。”
她想,她若也一直对他百般讨好,那她与旁人便也没什么分别。可她如今已位至宸妃,想走到更高的位子上,她就得当他心里不一样的那一个。
他的自欺欺人给了她机会。
在深思熟虑之后,她决心豪赌一把——既然他对她依恋,她就索性抽身离开,让他尝尝彻底见不着她的滋味。
若他离开她真的难受,这场敲打自然迎刃而解,他日后也会更离不开她。
若她赌错了,那大不了就是灰溜溜地回去。反正明面上她是因孝顺太妃才出来的,他总也不能因为这个冲她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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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马车总算停了下来。琼芳揭开车帘扶卫湘下车,崭新的道观映入眼帘,红墙灰瓦红漆与夕阳下的山林美景相映成趣。
前头的马车上,闵昭媛扶着谆太妃也下了车,谆太妃边张望着道观边迫不及待地往里走,卫湘忙上前跟在另一侧搀扶,只听谆太妃埋怨道:“工部如今办事也马虎了,既已竣工,却连名字也不拟一个。”
闵昭媛一哂:“工部的各位大人才高八斗,哪里会偷懒不拟名字呢?那日说竣工时就呈了名字进来让臣妾瞧了,是臣妾没要,想等太妃赐一个呢。”
谆太妃听她这么说,就笑了:“也好。”转念一想,又说,“却也不必哀家取,你只管想一个自己喜欢的!这是你的地方,万事都没有你高兴要紧。”
闵昭媛也不推辞,抿唇说:“那咱们都想想。”语毕笑瞧卫湘,“宸妃娘娘也别躲懒,也帮臣妾想想。”
卫湘失笑摇头:“我的出身姐姐知道的,一向文墨不通,哪懂这个?”
她们有说有笑地进了道观的门,只见重峦叠翠间房舍井然,处处雅致清幽。因知她们要来,几处最宽敞舒适的院落都早已收拾妥当,闵昭媛与宫人们一起侍奉谆太妃先去歇息,卫湘便带着孩子们也去了自己的院子,两个孩子看什么都新鲜,一路跑在前面,卫湘随在后面笑看着他们,由着他们玩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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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殿。
近前侍奉的宫人们都敏锐地感觉到皇帝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早些时候与朝臣廷议还好,适才朝臣们告了退,皇帝取了本闲书来读,转眼间过去一刻光景,手中的书页却一页都没翻。
皇帝读书原是极快的,因而见此情形,亲近之人都知道他在走神,只是不知其走神的缘故。
这样的走神断断续续地从傍晚一直持续到天色全黑,楚元煜觉得自己读了不少书,定睛一看才发觉直翻了二十多页。
他不禁皱了皱眉,抬眸见两名宦官先后入殿,就索性放下书,不再看了。
二人是尚寝局来的,手里各捧着一方托盘,盘中各置绿头牌数枚。
又到了翻牌子的时辰。
在过去几年间,睿宸妃的牌子一直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但近几个月皇帝都不曾翻睿宸妃的牌子,宫人们心领神会,就将那牌子挪到了靠边的地方。
这原是合楚元煜的心意的。在他自己不想翻她牌子的时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舍难分。
但现在想到这人跟太妃出去了,他突然就特别想翻她的牌子。
第211章 想念 “陛下不曾吩咐,但娘娘若回,那……
谆太妃离宫的第四天晚上, 皇帝翻了凝昭仪的牌子。
这事本也不算稀奇,因为皇帝惯来怜香惜玉,纵使底下的小嫔妃顾不周全, 也总是顾着高位嫔妃的面子的。
只是近几个月, 皇帝偏爱的几位嫔妃都是皇后那边的, 睿宸妃这边不仅她自己久不侍寝, 与她交好的几个高位嫔妃在这几个月里也都形同虚设。
凝昭仪在这其中又尤为特殊, 谁都知道她向来不大在意圣宠,只兢兢业业地想将宫中打理明白, 握好手里的权。也正因如此,她在皇帝那儿的情分是最浅的, 又或者情分倒是也有,但不是天子与妃妾的情分, 而更像君臣。
如今突然而然的, 皇帝将近来专宠的颖贵嫔、恪嫔与新封的长使全都撂下不理,却突然想起凝昭仪,但凡有点心眼儿的都难免琢磨起来。
紫宸殿的角房里, 刚去凝昭仪处传过话的张为礼神清气爽。阁天路进来奉茶,见他笑意浮在脸上,顿觉好奇, 自己先凝神想了想,接着问道:“哥哥是为凝昭仪侍寝的事高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张为礼睇他一眼,复又笑了声:“你只想想,凝昭仪平素与谁交好?”
“自然是睿宸妃。”阁天路答了,又说,“可那又如何呢?凝昭仪一直不大得宠,今日便是见了陛下, 也未必多合圣意,想帮睿宸妃翻盘就更难了。”
他这么问,张为礼也不好往深说了,失笑摇头:“这等你再长大点就明白了。”语毕略作沉吟,便吩咐他,“去找个善骑马的兄弟,跟睿宸妃报个信。”
“诺。”阁天路乖乖应了,便去寻人。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差出去的宦官快马加鞭地赶到了道观。
彼时两个孩子已然睡下,卫湘独自坐在院中石案边赏月。许是因为道观安静清幽,月色显得比行宫之中更美,闵昭媛在头一日就注意到这一点,就此给道观命名“霁月台”,谆太妃也说好,已命尚工局去制牌匾了。
卫湘静静凝望着月色,又想起姜玉露。在她们还是小宫女的时候,曾在中秋对着圆月许愿,也曾在盛夏坐在院中望月纳凉,指着月轮上的影子看玉兔。
然后,好像只是一晃眼的工夫,这些记忆就已那么遥远了。她现在忽而想起这些,才发现自己已有许久不曾想过姜玉露。
“……有事禀奏。”外面的声音依稀传来,打断卫湘的神思。她举目望去,一宦官正进院来,定睛见她就在院中,疾步上前,端正一揖:“睿宸妃娘娘安。奴是御前的,张公公差奴来回娘娘,说陛下今日翻了凝昭仪的牌子。”
卫湘挑眉:“只是这个?没别的?”
那宦官道:“是。”
卫湘又问:“前几日呢?”
那宦官答:“头一日是顾长使,第二日是颖贵嫔。第三日原也翻了颖贵嫔,后来读书读得晚了,便无心见,让颖贵嫔睡在了寝殿,陛下去了侧殿。”
卫湘一哂,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语毕递了个眼色,让琼芳赏他。
往后几日,宫里日日都有人出来递话,皇帝多数时候仍是独寝,唯有三日去了后宫,一日见了皎婕妤,这也是与卫湘交好的;另两日是玉淑女与韵嫔,都是卫湘宫里随居的。
卫湘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但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反正谆太妃与闵昭媛在此住得惬意,她既是随侍太妃出来的,自然也有不走的理由。
一月廿七,宫中仍是在入夜时分差了人来禀话,因这几日每天都有人来,又只说那一件事,偶尔碰上卫湘正忙,来者便只将话传给宫人就走。是以卫湘这会儿在两个孩子的厢房里听到动静也没当回事,仍教他们说着罗刹语。
这般又学了近一刻,云宜仍精神抖擞地跟着她念,一贯身子弱些的恒泽已打起了哈欠,卫湘便放下书,笑道:“该睡了。”
“母妃!”云宜一本正经地向她摇摇手,“慢走……”
卫湘被她这副模样惹得心里一软,俯身用力将她一抱,在她脸颊上一吻,云宜咯咯笑起来,外头也传来一声低笑。
卫湘闻声一滞,隐觉不对,便示意乳母来哄孩子,自顾出了门去。
才迈出门槛,余光便扫到一抹身影,她循着往右一看,果见容承渊立在那儿,一缕笑意犹转在唇角。
见她出来,他垂眸欠身:“娘娘万安。”
“掌印怎的亲自来了。”卫湘美目一转,睇了眼正屋,“屋里说话。”
容承渊应了声诺,二人一前一后地进屋,径直步入内室。
这回,他不待卫湘屏退旁人便上了前,从袖中摸出一只信封,双手奉与卫湘:“陛下亲笔所写,命奴交予娘娘。”
卫湘闻言心下已有答案,但仍接过那信封,坐到茶榻上拆信。
信纸抽出展开,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再熟悉不过,只一句话:“天已渐暖,何时归?”
卫湘静看着这行字,从字句间品出了思念,亦能读出几分不肯妥协的强撑。
她轻笑:“陛下可要回信?”
容承渊道:“陛下不曾吩咐,但娘娘若回,那自然好。”
卫湘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天色已晚,陛下既无吩咐,我就不大费周章地铺纸研墨了。劳烦掌印替我带个话,就跟陛下说,我是奉谆太妃出来的,难不成太妃不提回宫,我这晚辈能提?自是要等太妃尽兴才回去的。”
容承渊心领神会,遂垂眸又道:“陛下还有一言。”却言到即止。
卫湘见状方挥退左右,容承渊静等他们尽数出去,再行上前两步,凑得更近了些。
卫湘抬眸问:“还有什么?”
“没什么了。”容承渊自顾坐到她身边,放轻声说,“我知道你是在拿捏陛下,但我也想你了。”
他说得如此直白,卫湘双颊顿热,抬眸静静与他对视,忽凑上前,在他耳根落了一吻。
那种轻微的氧意与他一触便消失,她旋又坐正了,笑瞧着他:“好了,这连陛下都没得着,掌印可知足?”
容承渊一哂,却摇头:“不知足。”
卫湘下颌微抬:“那还要怎样?”
“不怎样。”他说着这话,心里邪念忽生——那是早已有过、但始终被他死死按着的邪念,现下或是因她的撩拨,又或是因为这霁月台乃清修之地,别有一番情致,这种邪念突然翻涌得厉害。
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顿了顿,只说:“再多看你一会儿。”
卫湘扑哧笑了声,伏到他肩上,耐心地哄他:“再过几日也就回去啦,到时陛下免不了有一阵子要日日都来见我,你便也日日都看得着,早晚是要看烦了的,不如这会儿少看几眼。”
容承渊挑眉:“这怎么看的烦?”
卫湘嫣然一笑,便不再劝,他的目光凝在她昳丽的面容上,一点也不敢往别处移,她悠悠地由着他看了半晌,他终于收回视线,轻咳着起身:“我回去了。”
卫湘点点头:“夜寒风露重,骑马小心些。”
容承渊道了声“多谢”,便出了门。
卫湘目送他出去,心里一声感叹,她也挺想他的。
自然,她也想皇帝,这几个月都想。不说什么情分,只说床榻上那点事,冷不丁地一停还真让人不大自在。更让人气恼的是她分明地知道,这几个月她不得尽兴,皇帝可有的是地方尽兴,她因而也止不住地想过……倘若她也有三宫六院就好了,这样在他去别处尽兴的时候,她也有自己的乐子。
不过这也就是想想了。
如此又过两日,卫湘白日里正读着书,忽闻外面一叠声的问安,她心下一笑,放下书迎出去,才走到卧房门口,就和来者迎面碰上。
卫湘作势要行礼,即刻被扶住,她带着轻讶与满脸的欣喜问他:“陛下怎的到霁月台来了?”
楚元煜已顺势揽住她的腰,边往里走边道:“闲来无事出来围猎,想着顺路看看母妃,也来看看你。”
……还装呢。
卫湘心下窃笑。
她才用完早膳不过两刻,虽说这阵子日子过得闲适,谆太妃又不拘她的礼数,今日属实起得晚了些,但也到底时辰尚早。
他从行宫策马过来,一路直奔都还要赶着时间才能这会儿到,哪像“顺路”?
但卫湘自然没戳穿他,微笑着与他一同坐了,理所当然地命宫人去带两个孩子过来见父皇,但话一出口就被他挡了:“不急。”
卫湘复又露出讶色,望着他道:“怎么了?”
他风轻云淡地挥退宫人,看向她,沉了沉:“咱们先待一会儿,朕晚些自会去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