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承渊目露凄苦:“陛下身子不适,政务却不能放下,奴便读给陛下听。可奏章中多有些冷僻字词,奴常不识得,亦或断句不对,总闹笑话。”
嗯,语气也颇是凄苦, 听着跟真的似的。
卫湘心里戏谑,转身望向皇帝,温柔地靠过去,轻道:“陛下别急,臣妾读来试试?陛下教臣妾读了那么多书,这会儿算有用武之地了。”
楚元煜闻言眼中一亮,随手就将容承渊适才读了一半的奏章递给了她,又挥手示意容承渊告退。
卫湘翻开奏章草草扫了眼,是一桩关于宗亲的案子,适才两位女博士也提过,并不算什么大事。
她不疾不徐地读起来,语声轻柔动人。楚元煜闭着眼听,直至她读完放下奏章,他才睁开眼,一笑:“本是烦心事,听你读倒觉得意犹未尽,巴不得这折子写得再长些。”
卫湘瞪他一眼:“好没正经。”说着将那奏章奉还给他,楚元煜撑坐起几分,将奏章摊放在面前榻桌上写了朱批。
卫湘低着眼帘,并不与他探讨案子,亦不探头去看他是如何批的。恪守本分地在他批完后拿起下一本,又继续读来。
她心下感念容承渊给她铺路。虽她早已在旁听廷议,私下里亦常与他谈论这些,但终究只是“闲聊”,现下这样为他念诵奏章是完全不同的。
先前那样的闲聊再来上万场也只是闲聊,她也不过是他“红袖添香”的情致。而现在,她是真的在“协助”他料理政务,他接受了这第一步,她就可慢慢试探第二步。
偏是这样,这也是她最不能急的时候。她只能让他慢慢依赖她,慢慢向她索求更多,却绝对不能让他觉得她别有企图,一丁点都不能。
是以卫湘就这样一本本地读了下去,从四点钟读到晚膳,前后读了十几本,一句看法也不曾提。
自这日起,卫湘的日子分外忙碌起来。六宫事务原就占据了她的大半时间,如今空闲都拿去给皇帝读奏章,愈发的没有闲时了。
但日子虽然忙,她却并不觉得累,反倒乐在其中,因为她从未觉得那万人之上的权力离她这样的近。
从前旁听廷议,她常会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在那一场场波诡云谲的朝堂斗争中,她不过是个漂亮的摆件,现在她终于觉得自己真正置身其中了。
与此同时,先前与容承渊秘议过的另一些安排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这事原没有那么简单,而且一旦露了马脚就是万劫不复,可皇后偏偏要去要挟田文旭,田文旭虽是心怀慈悲的大夫,面对一家老小的性命也冷静不到哪去。于是对他而言,这曾对他出言威胁的皇后就成了悬在头顶上的刀,无论皇后被皇帝禁足后是否改了想法,对田文旭而言,这皇后没了都更稳妥。
况且,卫湘交待他的事也不必他真涉什么险,只需他说几句能左右局面的话,田文旭短暂地挣扎了两日也就应了。
……只是事情虽已安排周全,如今的局面却尴尬得可笑,那便是皇帝彻底不往皇后宫里去了。
倘是平常,卫湘要么托人去劝,要么自己寻个理由扮一回贤惠,也都使得。偏这会儿有国孝在身,皇后的禁足明面上又是“抱病”,她这个素与皇后不睦的宠妃顶着这些还要劝皇帝去长秋宫就太奇怪了。
可皇帝不去,无异于台上少个角儿,这戏就唱不起来。卫湘细想这让人无奈的僵局,气笑了好几回。
不过她一时忘了,在“坐不住”这件事上,皇后可是炉火纯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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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京中下了两天两夜的雪,不仅民间日子不好过,宫中也有宫人叫苦连天。
卫湘打着算盘算了几日的账,见这半载宫中的开支尚可,就下令将各处的炭火都添一成。
“只添炭,不添钱。”她着意吩咐。
因为钱容易层层盘剥,是很难落到底下的宫人手里的。而炭虽然也能倒卖,却费很多工夫,而且越是身份低位的宫人所用的炭越不值钱,掌事们大多看不上这仨瓜俩枣,抬抬手就过去了,这炭就能用到实处。
傅成领了命去六尚局与内官监传话,卫湘便命琼芳取来御寒衣物,又要去紫宸殿给皇帝念折子了。
就在前几日,她已顺利地往前“迈了一步”。
那日他因天寒又犯了头疾,疼得心烦意乱,见案头奏章堆积成山,就在她去时跟她说:“若翻到问安的折子就不必念了,你直接批个阅字,让他们发回去。”
卫湘露出讶色:“让臣妾批?”
楚元煜坐在御案前,右手用力按着太阳穴,直按得指节发白才觉有些效果,毫无犹豫地道:“是,问安的吉祥话罢了,别费我的神,也别费你的口舌。”
语毕递了个眼色,就让容承渊端了研好朱砂的砚台和笔给她。
这于她而言,又是极要紧的一步。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容承渊想,她是该好好谢他了。
卫湘再度去紫宸殿的路上,皑皑白雪又飘下来,不多时就将宫人扫清的路上又覆出一层洁白。
暖轿落稳在紫宸殿前,琼芳上前揭开轿帘,卫湘顿觉一阵寒气,下轿后不由加快了脚步,想快些入殿。
到了殿门口,值守的宦官却罕见地拦了她一下,卫湘看过去,那宦官轻声道:“皇长子刚来。”
卫湘本没在意,然而殿中却传来哭声,似乎很是不安,又有几分压抑与克制,掺着几分尚未散尽的稚气,恰是皇长子的声音。
卫湘眉心一皱,举步就进了殿。不及步入内殿,便见父子两个正一前一后从里面出来,脚步都走得很急。
皇帝眉宇紧皱,侧首吩咐容承渊:“去请贵妃。”语毕往前一看,就看见了她。
“陛下。”她退至一旁行礼,还没福下去,被皇帝一同攥住手:“来得正好,随朕同去。”
第262章 开唱 “也好。”楚元煜不做他想,只点……
楚元煜走得太急, 卫湘被拉得身子往前一倾,他有所觉察,放缓脚步。
卫湘得以站稳, 边走边问:“出什么事了?”
因知是皇长子特来禀的话, 她询问间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料却正对上怨毒的目光。
这目光令她一怔, 皇长子眉心一跳, 便低下眼,眸中戾气也转瞬消失了, 就仿佛卫湘适才所见只是眼花。
只听楚元煜道:“恒沂忽来禀话,说皇后病重呕血。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病况, 朕去看看。”
卫湘眼底一凛:“呕血?”
恒沂随在后面,轻轻禀道:“是, 母后晌午用膳时还好好的。用完膳小睡了一觉, 忽然腹痛,不及传御医们过去就吐出一口血来。”
“怎会如此?”卫湘边表露诧异边又瞧了他一眼,他面上已平静如常, 别说戾气,就是情绪也不见什么了。
卫湘看着他脸上的淡泊,忽而觉得这孩子与皇帝有几分像。
又几步工夫, 三人出了殿。楚元煜没让人备步辇,径直往长秋宫赶去。
卫湘无声地凝视他的侧颜,从他脸上品出几丝真心实意的焦灼。
看来他对皇后还是有情的。
这让卫湘有些意外,不由暗自做起了盘算。
疾行一刻有余,长秋宫终于近在眼前了。卫湘收回神思抬眸一瞧,就见院子里已候了不少嫔妃,顿又觉出几许不同寻常来。
……她到紫宸殿的时候, 皇长子才刚到紫宸殿禀话,可现下已有这么多嫔妃在场了。
这就说明在皇长子去禀话时,皇后应已差人去知会了各宫嫔妃。
各宫嫔妃虽知皇后实是被夺了权、禁了足,但至少禁足这事没有明面上的旨意,皇帝更从未下旨废了她的后位。
那么中宫皇后重病呕血,嫔妃们既然知晓了,于情于理就都得来。
可皇后偏偏又没知会卫湘这掌权的贵妃。
这其中或许有宿怨的缘故在,但卫湘不得不添几分警惕。
她深深吸了口气,侧首望向容承渊:“呕血听着吓人,不知太医院院首今日是否当值?若是当值,还请他来坐镇吧。”
楚元煜的脚步略一顿,看向她,感激地颔首:“我一时心急,亏你心细。”
他脱口而出的称呼令卫湘不自禁地又扫了眼恒沂,恒沂果然目中恍惚,继而绽出讶异。
此时却并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卫湘抿笑,出言宽慰:“陛下放宽心,皇后娘娘是有福之人,自能否极泰来。”
楚元煜点了点头,与她步入长秋宫宫门。守在院中的一众嫔妃见了,都忙迎上前来施礼问安,楚元煜道了免礼,卫湘见协理六宫的文丽妃与凝妃都不在,心头一紧,转而就听敏贵妃道:“皇后娘娘午后吐了一口黑血,臣妾们闻讯而来,只怕事有蹊跷。文丽妃已带着宫正司的人去验皇后娘娘的吃食了,凝妃正在后头问长秋宫宫人的话。”
原是如此。
卫湘安了心,垂眸淡笑:“辛苦各位姐姐了。还是姐姐们消息灵通,本宫掌着六宫之权,竟还是从陛下那里听闻的此事,实在惭愧。”
她静观楚元煜的神情,楚元煜听了这话如料一怔,看了看她,倒也没说什么,只问敏贵妃:“皇后现下如何了?”
敏贵妃道:“说是身上虚,没什么气力,只得歇着。赵、姜两位御医都在寝殿守着。”
楚元煜略点了下头,便举步进殿。卫湘随他一同进去,敏贵妃见他并无特别的吩咐,就依例让在场的主位宫嫔都随进去探望,余下的小嫔妃留在外殿候命即可。
一行人进殿时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卫湘步入寝殿抬眸一瞧,只见幔帐垂着纱帘,赵永明正跪在一旁为皇后诊脉。姜寒朔眼观鼻、鼻观心地候在略远些的地方,也不知是已诊过了还是皇后信不过他,根本没让他诊。
她再看向病榻上的皇后,虽隔着纱帘也看得出她面色苍白,呼吸也极轻,确是虚弱的模样。
前后脚的工夫,姜寒朔先一步望向这边,忙迎过来见礼。赵永明与几名宫人闻声转头一瞧,也都要施礼。
楚元煜蹙眉道:“免了,先为皇后诊治。”
赵永明轻应了声“诺”,跪回榻边继续为皇后诊脉。皇帝自去茶榻右侧落了座,卫湘见状便坐到左侧去,余者或在桌边、或在宫人添来的绣墩上也各自坐了。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皇后忽一声咳嗽,就如惊雷刺破宁静夜空,引得众人望过去。
皇后自己也在这一声猛咳中惊醒了,原安静侍立在皇帝身侧的皇长子见状顾不得礼数,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皇后床边,急问:“母后,您怎么样?”
卫湘冷眼旁观,皇后应是说了句什么,只是声音极轻,在茶榻这边听不着。
皇长子又说:“儿臣把父皇请来了!”
这话显令皇后精神一震,她即刻挣扎着要起来,若佩惊呼一声“娘娘!”忙上前去扶。
楚元煜蓦地起了身,卫湘屏息看去,见他眼中失神,便知这举动是下意识的。
皇后在若佩的搀扶下半撑起身,目光空洞地望向众人,在看到皇帝的刹那,她面上浮起一抹迷离的笑:“陛下来了……咳咳。”才说一句,又是连声咳嗽不止。
卫湘一语不发地等着,旁的嫔妃也都等着,皇帝终究还是走向床榻,攥住皇后的手,坐到床边:“听闻皇后抱恙,朕来看看,皇后安心将养。”
他说这话的语气实在微妙。
好似是对皇后仍存情谊,又因大局克制着情绪。仔细想想,倒也可解读为旧情是真的,但在真面对面地说话时,一份不耐又呼之欲出,因而透出了无尽的疏离。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思,卫湘玩味地揣摩他是哪一种,听得皇后干笑一声:“小孩子不懂轻重。臣妾无妨,让陛下忧心了。”
卫湘目光一凌,适才的那点玩味消失了。
她凝神看向皇后,心里明白皇后是故意做给他的,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做到了点子上。
……不论他自己的疏离是真是假,看着曾经的青梅竹马这样客气、小心地说出“臣妾无妨,让陛下忧心了”,他心里总归不会好受的。
卫湘逐渐感觉到,今日的皇后似与从前不同。
她在走一些从前并未尝试过的路数,不再咄咄逼人地兴师问罪,转而开始示弱。
她又望向皇帝,毫不意外地看到他露出了几分动容,沉沉道:“你我夫妻,怎的这样客套?”
语毕,他看向犹跪在床边的赵永明:“皇后病情如何?”
“这……”赵永明拱手欲答话,语中却分明地迟疑了一下,好似认真掂量了一下措辞,方垂首道,“娘娘这病症来得急,臣不敢妄断。听闻两位娘娘正向宫人问话,臣须听听宫人所奏再下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