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葛氏屈膝福了福,退出去将这些吩咐尽数转达给三皇子的乳母。
这晚皇帝因有政务处理到很晚,翌日白天自然更见不着人。临近傍晚,卫湘想着用完膳若还见不着他,她就到紫宸殿去。她于是便吩咐传膳,宫人前脚才退出去,她后脚就听云宜的声音隔着身后的窗子传进来:“气死我了,你就是个傻子!”
卫湘一滞,只怕云宜是在说恒汐。虽然她对恒汐没什么感情可言,但一个六岁的孩子又刚受了些刺激,倒也不必让他雪上加霜。
卫湘便忙道:“去带公主进来。”
离门最近的宫女福身应了,即刻出门去,不多时就领着云宜回到殿中。云宜小跑到她的茶榻前,手脚并用地爬上茶榻:“母后找我?”
卫湘并未直接责怪,食指一刮她鼻尖:“在外头说谁是傻子呢?”
云宜一听就又气了,连声音也高了三分:“还能是谁?二弟呀!”
“嗯?”卫湘有些意外,竟是二弟不是三弟?
便又笑着追问:“恒泽又怎么气你了?”
“他就是个傻子!”云宜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三弟如今住在母后这里,这是多好的拉拢机会呀?二弟就知道为三弟打他的事情记仇,我说晚上我们和三弟一起用膳,他老大不乐意,可真是……气死我了!!!”
云宜越说越气不打一处来,卫湘扑哧笑了声,摸了摸她的额头:“不是他傻,是我们云宜太聪明。这样吧,你也不必逼他,免得他们在膳桌上又不对付,倒弄得谁也不能好好吃饭。一会儿你和恒汐一起用,让恒泽来母后这里,好不好?”
云宜眼睛一转,斟酌了一下,重重点头:“这样好!”扁了扁嘴,又说,“母后也劝劝他嘛!他有什么好记仇的,虽是为了维护母后,可他技不如人还要惹事,若是我,叫几个宦官去揍三弟就是了,保管不输!”
“哎!”卫湘捂了一下她的嘴,板起脸说,“这就是胡说了!不许这样打架,自己动手不行,支使宫人打群架更不许。”
“我就这么一说……不会真去打的。”云宜不好意思地笑笑,便蹭下床,朝她福身,“那我去喊三弟用膳了,让二弟进来找母后!”
“好。”卫湘点了头,云宜就哒哒哒地跑了。只消片刻,恒泽进了屋,才进门就一脸懊恼地向卫湘告状:“母后,姐姐说我!姐姐为了三弟说我!”
“好了,母后说过她了。”卫湘无奈地将他揽到身前,“你也是该跟你姐姐学着些,她思虑常比你周全些。你被她说时别只顾着生气,也多想想她说得在不在理。”
“哼!”恒泽不服不忿地一声冷哼,倒也没有反驳卫湘,瞧着倒像认真思量了起来,卫湘也就不再多说别的,见晚膳已都布好,笑向他道:“不想这些了,先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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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膳,卫湘唤人来问了问皇帝在做什么,片刻后得了回复,说是几位朝臣才告退,皇帝还正琢磨政务,容承渊提了两回该用膳了,皇帝也没心思。
“本宫去看看。”卫湘笑道。
宫人们早知她的心意,在她适才问话时就已备妥暖轿。琼芳带着宫女们进来侍奉她理好妆容,又添了件厚实的水貂大氅,她就在宫人们的前呼后拥下出了门,坐进暖轿,朝紫宸殿去。
到了紫宸殿,卫湘步入外殿,抬眸往内殿瞧,果见皇帝还坐在御案前翻着手中本册。整个殿中鸦雀无声,两侧的宫人皆垂眸束手而立,唯有的一点点响动就是楚元煜翻动纸页的声响,和烛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
这一点响只会将这安静衬得更静,卫湘因而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声响,侧首示意宫人们在外候着,自顾进了内殿去。
她声音一轻,楚元煜又正专心致志,一时便未察觉她的响动。直至她走得很近,他蓦地注意到余光里人影晃动,一下子抬起头,转而失笑:“吓我一跳。”
“七点多了。”卫湘开门见山,睇他一眼便问容承渊,“可用膳了?”
容承渊低着眼帘:“奴提了两次,陛下忙得顾不上。”
“总是这样。”卫湘满眼嗔怪,边说边不由分说地上手收去他面前摊放的书册案卷,又道,“什么事也不急这用膳的一时半刻,你先好好吃些,有什么苦恼的事,一会儿我陪你一起想可好?”
楚元煜缓了口气,点头:“听你的。”
卫湘便笑向容承渊道:“掌印快去传膳,免得他一会儿后悔了。”
“遵旨。”容承渊摒着笑应了,快步出去传话。卫湘绕到楚元煜身后,双手皆卸了护甲,有条不紊地为他按太阳穴,又无奈道:“政务再忙你也悠着些,至少吃好睡好,免得又头疼起来。就算不为着自己,你也想想头疼一闹起来是不是最误事的?少说也要歇上半日。还不如平时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倒不耽误这些工夫。”
楚元煜闭眼听着她的语重心长的絮叨,唇角勾起笑意:“遵旨。”
卫湘禁不住地瞪他:“少逗我,你最好是真听进去了!若不然我只好日日来盯着你。”
他忽而睁开眼,一双黑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又笑道:“那你日日来盯着我。”
卫湘气结,右手微动,用指甲在他太阳穴处一掐。
楚元煜吃痛,嘶地一声,忙扣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来:“我听进去了!怎么还挠人!传出去让人觉得后位被猫妖占了。”
卫湘听他这么说不由想起白日里同颖修容说的话,蓦地笑出声来:“外人眼里我该是狐狸精,比起来猫妖还好听些,快把这名声给我传出去。”
楚元煜也笑出声,卫湘自顾在他膝头侧坐下来,右手环在他颈间,双目盈盈地望着他:“我昨日上午去见了颖修容,劝了劝她。若她能消停下来,这事就算了了。”
“嗯。”楚元煜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
只听她又说道:“多谢你这样护着我。”
他眸中一滞,继而迎上她的视线。初时他眼中犹有惑色,但见她神色定定,那份惑色就化作讶然。
他吐出和容承渊如出一辙的惊问:“你知道?!”
第297章 实话 “想听实话?”
卫湘莞尔点头:“嗯。本来不知道, 今日知道了。”
楚元煜哑了哑,接着问:“容承渊告诉你的?”
卫湘失笑,摇着头说:“在去见颖修容的路上胡思乱想, 想着想着就猜到了。”
楚元煜大感意外, 卫湘笑容沉静, 如同给容承渊讲述经过一样, 原原本本地把始末又讲了一遍。
这是她少有的, 对他们两个用同样的坦诚讲同样的事情。
待她说完,楚元煜犹自怔着, 过了许久才又蓦地吸了口气,哑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卫湘低了低眼:“你有意不让我知道, 我想了很久要不要同你说这些,终还是觉得应该说, 因为……”她顿了顿, 柔顺万千地依偎到他的胸膛上,“你这样小心翼翼地护我,我真的很感激。你常说我聪明, 可我自己最清楚,如果没有你,我早已死过千回万回了。每每想到这些, 我总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命,偏让我遇到这样一个夫君。”
……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辨不清是真是假,但总之这是她在冒险与自保间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
容承渊说得对,他毕竟是皇帝,心有灵犀与揣摩圣心在他那里只有一线之隔。
在他喜欢她的时候,他欣赏她的聪明;可他若不喜欢了,同样的聪明可能就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可她想触碰他手里的权力, 她就必须是个聪明的女人,必须让他觉得她不仅能打理内宅,还有本事在朝堂的尔虞我诈真正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所以她思来想去,决定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对他满心感激的聪明女人”。
她本就不会为他带来外戚之忧,这是她得天独厚的好处。若再对他满心感激,那就更让他放心了。
况且,这话她说得也不虚,她对他的许多感激都是真的。不论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少是因为她的精心谋划,他对她的好就明明白白放在那里,她总归不能占尽了好处还把头一扭什么都不认吧?
她于是就这样安然地靠着他,心无旁骛地享受他带给她的安稳。不过多时,她隐隐听到他笑舒了口气,双臂将她拢住,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这样的话你以前就说过,如今做了夫妻还说,未免太生分了。”
“才不生分。”她额头在他胸口上轻蹭,“你待我的好我都知道,我的心思也要让你知道。”
楚元煜的笑意更浓了些,低头轻吻她:“我都知道。有你在身边,我也觉得三生有幸。”
容承渊恰在此时领着前去传膳的宫人们折了回来,闻言脚下微微一滞,倒也并未显露什么,复又垂眸,心如止水地继续前行。
这日的真情表露让二人之后大半个月都格外的……腻歪。楚元煜这些日子明明忙得很,还是每日都要抽些时间到长秋宫去;卫湘若去紫宸殿,他更无论在忙什么都要先放下,与她待一会儿再说。
这还只是卫湘知道的。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常想起她那日的话就笑,又觉自己坐在发笑实有些丢人,便总会下意识用手里的本册遮住脸。可能在内殿服侍的御前宫人何其人精,人人都猜得到他又在想皇后了。
于是就算御前规矩在严,自己人之间也多了些私下里的议论,譬如有人啧啧称奇道:“前后三位皇后,如今这位是真厉害。”
这话马上又引来附和:“可不是?虽说生了张国色天香的脸,但这都多少年了,再好看的脸也该看腻了,偏她能这样让陛下念念不忘,明明日日相伴还能玩出些‘小别胜新婚’的劲头,这是实打实的真本事。”
亦不乏有人道:“那样的出身那样的脸,又还能帮陛下打理些政务——这可是前头二位都没办到的事,长处算让她占尽了,陛下如何能不喜欢?”
这半月间,颖修容也缓过来了些。
她虽与张氏有着如出一辙的高傲,却本来也不是张氏那样冥顽不灵的蠢人。当时因父母落罪关心则乱,因而失了分寸,被卫湘一劝,自己掂量一番,乱如麻的心思也就平复了大半。
待得养好了病,她就去卫湘那里接恒汐,为了不耽误事还专门挑了个孩子们不必读书的日子。
是以颖修容刚走进椒房殿的院门,就见三个孩子都在殿前廊下。恒汐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云宜与恒泽一左一右地站在两侧。
云宜只是笑吟吟地看,恒泽有些急,上手指着一侧说:“你要先拔它一下才行!”
“我知道我知道!”恒汐连声应着,按恒泽的指点做了,恒泽松了口气。
颖修容定一定神,唤了一声:“恒汐?”
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恒汐见她来了,登时满目惊喜:“母妃!”
说罢他就绕出回廊跑了过去,云宜与恒泽遥遥见礼:“颖母妃安。”
颖修容揽着恒汐行至近前,衔起笑问:“在玩什么呢?”
云宜指指恒汐手里:“三弟觉得怀表好玩,母后让人从库里给他寻了块好的,我们正教他调表呢。”
颖修容闻言下意识地想说宁辉宫的库里也有,但想到这是嫡母关照孩子也就罢了。
接着她执起恒汐的手一瞧,却见那枚小小的怀表以赤金为底,壳子正面用彩色宝石镶出了一只小兔子,周围还镶了一整圈细小的绿宝石,再翻过来看背面,底子上倒没镶什么,却安了一块通透光洁的玻璃,透过玻璃能看到表中大大小小的机关齿轮正精密运转。
纵是颖修容出身再高贵为人再傲气,也得承认这是件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她沉了口气,笑向恒汐道:“你们先玩,母后进去见你母后,一会儿带你回宁辉宫去。”
“好!”恒汐高兴地应了,颖修容就先入了殿。
寝殿之中,卫湘仍如往常般坐在茶榻上读书,她早知颖修容今日要来接恒汐,见她进来,搁下书笑道:“来了?”
“皇后娘娘万安。”颖修容这回规规矩矩地施了深福,卫湘见状自知她心思转变,淡笑颔首:“别多礼了,坐吧。”
“谢娘娘。”颖修容道了谢,自去茶榻另一侧落座。卫湘打量着她,她的神色仍很黯淡,眼下挂着乌青,人更是消瘦了不少。
但好歹是安稳下来了。
颖修容低着头,缓了口气:“多谢娘娘近来照料恒汐。”
卫湘漫不经心地笑道:“宫人乳母一大堆,也不费本宫什么事,修容别挂怀了。”
颖修容失笑,倒也不再多言,缓了口气,又道:“更多谢娘娘那日来劝臣妾。臣妾当日实在心急,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可若那样闹下去,且不说会不会令家人罪加一等,只消陛下烦了,臣妾现下只怕已入了冷宫,永世不得翻身了。”
卫湘悠悠点头:“这话倒很对。咱们身在后宫,没有几分任性的余地。就是天塌下来咱们也得定着心应对,能给咱们撑住这片天的唯有咱们自己。”
颖修容听她这么说,神情变得复杂,唏嘘道:“想不到娘娘宠冠六宫、高居后位,也有这样的感慨。”
卫湘垂眸饮茶不言,颖修容心下五味杂陈,又叹道:“臣妾从未想过娘娘能这样劝臣妾……娘娘究竟为何?”
卫湘一哂:“你说咱们是敌人么?”
颖修容满目茫然:“臣妾原觉得是,但娘娘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卫湘连连摇头:“本宫与废后张氏是敌人,是因为我们一为后位二为圣宠,早已争得水深火热,不死不休;本宫与废妃陆氏是敌人,是因为她设计害本宫,若本宫不能及时察觉,连命都要折在她手里。”
“可你做了什么呢?”她打量着颖修容,笑意幽幽,“张氏在时对本宫说几句风凉话,张氏不在了对本宫疏于礼数?就这点子事,咱们不至于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吧?”
“可娘娘大可以不管臣妾。”颖修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将她的心思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