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浅怔:“什么?”
他侧首看向她,二人视线相接,她从他眼中看到深深的彷徨、困惑与恐惧。
他声音低哑道:“你说得对……若我不在了,恒沂恐不会善待弟弟妹妹,更不会容得下你。”
卫湘眼底一滞,垂眸沉默不语。
她在许久之前就与他提过这事,那时他虽不能全盘否决她的担忧,却心存侥幸,她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半真半假地期盼“来日方长”,期盼随着时间推移,事情真的能有所改变。
之后这几年里,他们也谈过几次这样的话题,其间他很动摇。有时被谦王气到,他就会倾向于他;但若谦王听话懂事一阵子,他的侥幸又会滋生出来,觉得谦王其实也还不错。
卫湘理解他的摇摆不定。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枕边人,换作是谁也不好取舍。
可现在谦王亲手把他的那点摇摆和侥幸全除尽了。一个能对怀孕的妻子下手、不惜搭上未降生的孩子来铲除继母的人,难道能指望他在承继大统之后反倒能对继母和继母所生的弟妹仁慈起来?
二人间沉寂半晌,卫湘轻轻道:“你正值盛年,我也不愿多去想这些。若真到那一日……”她顿了顿,“你留道旨赐恒泽一块远一些的封地,令他就藩,再命我同去,若恒沂召见我们也不回来便是了。至于更多的……”她苦涩地笑了笑,“听天由命吧。”
楚元煜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又沉吟了半晌,方道:“我有些别的打算,你且听听,也未见得可行,只当咱们随意闲聊。”
卫湘凝望着他颔首轻言:“嗯,你说。”
楚元煜沉闷地缓出一口郁气,缓缓道:“今后这几年,我慢慢推进,将恒泽立储。可他自幼体弱,论才能……也实不出挑,虽做个守成之君也无不可,但若有恒沂这个长兄在,只怕皇位难以稳固,所以……”
他顿了顿,续说:“我想让他早些大婚,这样也能早些有个孩子,如此便是他体弱有个什么闪失,江山后继有人,对他皇位稳固也有益处;至于才能的事……”他笑了声,眼中柔和下来,“咱们云宜最是聪明知理的。从明日开始,让她不必再去尚书房了,到紫宸殿来,我亲自教她。她如今也十二岁了,再过三年就是及笄之年,到时就让她入朝听政。待她办两件差事做出点名堂,封她个摄政公主,恒泽就有了可靠的助力。”
卫湘诧然:“摄政公主?大偃一朝闻所未闻……这能行么?”
楚元煜复杂地笑道:“原本是不好办,可我想,现在文武百官对你坐镇朝堂都适应了,公主是天家血脉,许该更容易些才是。总之……”他跃跃欲试的口吻,“试试看吧。”
卫湘心里既为云宜高兴,又有点替她难过。高兴的是她的才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必再被限制在后宅之中;难过的是她已经被父亲认可到此等地步,却终究还是只能辅佐弟弟,哪怕她的弟弟论资质、论康健都远不及她。
不过此时不必计较这些细节,卫湘是感激他的,能说出这些话,便是他真的在为他们母子三人的将来考虑,哪怕此事在朝堂上必定阻力重重,必定会为他添很多麻烦。
楚元煜忖度了半晌,又言:“只是这样,多少会有些委屈云宜。既要摄政,她最好不成婚,免得驸马生出不当有的野心……养面首倒是使得,只是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虽不是大事,也不好听。”
卫湘心里想:和大权在握相比,男人算什么东西?更何况还能养面首,那点虚名的折损更不值什么。
……至于什么没名分的小瑕疵,那委屈的面首,又不是云宜。倘或和面首有了孩子,堂堂摄政公主自然有本事为孩子谋个爵位。
她想这些想得几欲发笑,面上却无比唏嘘地一叹:“比起性命难保,这也说不得有什么委屈了。况且人生哪能事事如意,公主皇子们地位尊崇,生下来就已胜过寻常百姓千倍万倍,也不该有什么抱怨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但愿云宜也想得通。”楚元煜道。
那她必然想得通。
卫湘垂下眼帘硬板着脸才能不让自己笑出来。
她忽而觉得,她虽已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但今日才算是她人生中最畅快的一天。
-----------------------
作者有话说:
卫湘:[狗头]你拿手握重权但只能养面首当委屈啊?这委屈给我,我愿陷入这一世的轮回永远不走。
第316章 惊雷 “凝妃多虑了。”
说完这些, 楚元煜的心情明显好了些。
开席的时间早已到了,只是帝后不来众人也只得候着。二人于是不再耽搁,卫湘命宫人来帮她又理了理妆容, 便与皇帝一道去了宴上。
一番礼数过后, 诸人各自入席, 殿中起了歌舞, 宴席便算正式开始了。
容承渊仍在当值, 卫湘几次与皇帝说话时不经意地扫过他身侧,便见容承渊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等到酒过三巡, 席上渐有嫔妃退到侧殿小歇醒酒,卫湘也去歇了小半刻, 趁机吩咐傅成:“得空寻个由头把掌印请出来,上一盏参茶给他提神, 我看他都快站不稳了。”
傅成笑着应了, 卫湘也饮了半盏浓茶,便回席上去。
这样的宴席,嫔妃们总要陆陆续续地上前向帝后敬酒, 不多时莲充华上了前,卫湘举了举手中酒盏,与皇帝齐饮了一杯, 莲充华便退回去落座。
继而又有两名嫔妃上前敬酒,卫湘与她们喝了,视线偶然又掠过莲充华,见她正自斟自饮,却是才饮下一盏又斟满一盏灌下去,像是带着气,正借酒消愁的样子。
卫湘皱了皱眉, 侧首轻声吩咐琼芳:“去问问莲充华怎么了,瞧着很有心事。告诉她若有难事,待宴席散了可来同本宫说,别这样一味饮酒,仔细伤身。”
这是皇后的分内事,琼芳颔首应下便去了,行至莲充华身侧低声耳语。
莲充华刚又饮下一盏酒,已喝得醉眼惺忪,听了琼芳的话,她一声干笑:“哈……”这笑音并不低,又沁着一股凄怆悲凉,引得周遭几人都看过去。
莲充华幽幽转向卫湘,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意,眼中又透着哀怨,这般神色令卫湘莫名不安,凝神一想,当即温声道:“莲充华醉了,你们先送她回春华宫歇息吧。”
莲充华身侧的宫人们正要应,莲充华置若罔闻地开口:“臣妾来长秋宫时见几名宦侍押着谦王正往西边去,又不见谦王来席上,不知是什么缘故?”
卫湘眼中一颤,隐隐觉出她这话异样。
……因为皇帝还在周全谦王的体面,所谓的押人也不会真五花大绑地押着他走,最多只是有几名宫人跟在后头。堂堂亲王身后带几个宫人,本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莲充华却偏用了“押”这个词。
但她这样当众问了,卫湘也不好不答,又因此事终究遮掩不住,更不好扯谎,只得笑道:“谦王府里最近不大安生,你也是知道的。谦王有些事做得很不成体统,陛下有心管教,命宫人将他带去留墨堂禁足几天。”
解释到这个份上,原本目露探究的许多嫔妃都面露了然,敏贵妃唏嘘一叹:“这孩子近几年是有些事做得不像话,陛下严惩一下也好,让他知道轻重。”
至于卫湘所言的“不成体统”究竟是指什么,她和皇帝都不明说,敏贵妃自然知道自己不该追问,旁的嫔妃也同样明白。
可莲充华轻笑一声,接着就道:“可是为着谦王妃有孕的事?臣妾听说了,据说是……据说是谦王用王妃的身孕做筏子,设计栽赃娘娘。”
她边说边双手撑住桌面站了起来,因喝得半醉,身子晃晃悠悠,口齿也含糊不清:“容掌印前几日……一、一直在谦王府严审此案,臣妾身边的宫人外出时偶然经过谦王府,说府中的惨叫隔得很远都能听见。”
卫湘愈发觉得怪异,无声地与容承渊对视一眼。他眼中的困意已尽消了,眸光凌厉地盯着莲充华,继而沉息举步上前:“充华娘娘喝多了。”他边说边睇了眼左右,口吻渐显强硬,“送充华娘娘回宫歇息。”
“掌印想遮掩什么!”莲充华突然提高声量,正欲上前的两名宦官足下一顿,满座嫔妃都是一愕。
她跌跌撞撞地奔向御案,容承渊想要拦她,却不能来硬的,便被她强挣开来,冲到了御案前去。
她伏到御案上,借御案半撑住身子。
楚元煜早已黑了脸,眉宇紧皱,凝视莲充华一语不发。
他这样最吓人,就是卫湘被他这样盯着恐怕都要吓得跪地告罪,可莲充华对此仿若未觉,笑了两声,复又扭头看向容承渊,说的话倒是对皇帝说的:“臣妾不大……不大明白,既是栽赃陷害,在掌印问出实情之前,疑点该是朝着皇后娘娘去的吧?既然如此,掌印何以直接疑到谦王头上,倒不曾疑过皇后娘娘?”
卫湘心底一震,容承渊回过身,沉声道:“充华娘娘何意?”
莲充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字字道:“掌印是料事如神,还是身为陛下御前的人却早已在皇后与谦王之间有所偏颇,因此见到疑点便觉必是谦王的错,皇后定然洁白无瑕?”
卫湘的心紧绷起来,只恨不能堵了莲充华的嘴。容承渊仍沉稳如旧,从容不迫地揖道:“奴经手过无数案子,此番亦看过宫正司的完整案卷,自可凭经验判断是非,因此才会去审谦王的人。审出的结果一如奴初时所想,充华娘娘便可知奴判断无误;倘若当真先去审了皇后娘娘的人,倒真污了皇后娘娘的清白。”
他这番话是在回莲充华,更是对皇帝说的。
卫湘不动声色地扫了眼皇帝的神情,见他眉目间阴郁稍缓,便知这话奏效。
她稍定了心,只听皇帝吩咐道:“送充华回去。”
那两名适才因莲充华的举止不敢上前的宦官这才敢再度走向她,然而莲充华忽又从御案上一撑,猛地扑向容承渊。容承渊侧身欲避,但她来得实在太猛,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你就是护着她!”
这六个字,比前面的话加起来都令人心惊。前面的质问虽也骇人,但不过是滥用职权或结党营私。这六个字一出,就成了皇后与宦侍有什么私情。
嫔妃们一时间面面相觑,不乏有人讶然望向卫湘,但最后又都不约而同将目光定在容承渊和莲充华身上。
容承渊眉心紧锁:“充华娘娘醉了!”他一手抵在她肩上,想把她推开,但她抓着他的衣领不松,口齿含混地叫嚷道:“你就是护着她!明明……明明她已为陛下生儿育女,你还是护着她!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才是最早为你做事的那一个!”
“你还以为她很在意你么?不过是用得上你罢了!只有我满心都是你!”
“我哪里比不过她!容承渊,你告诉我,我哪里比不过她!”
莲充华一声声地质问,一阵倒吸冷气的声响之后,席间安静得连一丁点呼吸声都听不到了,只有莲充华的声音在殿里回荡。
若说莲充华意指皇后与掌印有什么已让人诧异,那她现下明目张胆地叫嚷出自己对容承渊的情意、连带着牵扯出因此对皇后而生的嫉妒,简直称得上耸人听闻。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莲充华还在一声声地质问。
她素日是个安静到从不惹眼的人,现下却执拗得近乎癫狂。
她疯了……
卫湘满心都是这三个字:她疯了。
她只懊恼自己从不知莲充华对容承渊有这样情分,但凡她知道一点都可以早做打算。现下莲充华当着皇帝的面这样闹起来,所有人都没有防心。
“充华娘娘,您醉酒了!”容承渊只得重复这句话,语中透出深深的无力。这句低喝之后,他终于推开了莲充华,两侧的宦官合力将她一扶,就此按住,容承渊敛身下拜,“陛下……”
事情太大,他连“恕罪”两个字都噎在了喉咙里。
卫湘脑子木着,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在看到容承渊下拜的一刹,忽一股莫名的气力上窜,激得她一下子回过身。
她得说点什么。
卫湘思绪非转,眼见两名宦官死死捂着莲充华的嘴,厉声吐出一句话:“给本宫审她!”
死寂的席间一阵骚动,嫔妃们都不安地看她,皇帝也的目光也沉默地投过去。
卫湘对所有的注视都不理会,蓦然站起身,死死盯着莲充华:“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支使她如此信口胡言!”
话没说完,卫湘就觉眼前几道目光无声地递来递去。待她话音落下,凝妃已迅速反应过来,接口道:“是啊……空口无凭地污蔑皇后娘娘也罢了,容掌印服侍陛下多年,说一句左膀右臂也不为过。现下用此毒计害了掌印,若真得逞,陛下少了个得力之人,也不知会如了谁的意。”
莲充华目露愤慨,但只冲着卫湘和容承渊。她显然想骂什么,可被死死捂着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鸣。
凝妃这句话甚是紧要,卫湘却自己不能说,说了便像是她在这样的关头仍在为容承渊辩解。
她感激地望了凝妃一眼,凝妃不着痕迹地朝她颔了下首,可也不好再说更多了。
众人提心吊胆的,都等着天子发话。
不知等了多久,每个人都觉得有数百年般漫长,终于听到九五之尊发出“呵”的一声轻笑。
他连连摇着头,那笑意很快漫入眼中,却始终浸不进眼底。
他漫不经心地自顾斟了盅酒,悠然抿了一口,道:“凝妃多虑了。”
“陛下……”凝妃在这样的紧张中被他驳了,不免一慌,提心吊胆地看过去,他却只端详着杯中琼浆,眼中倒没什么责备。
“一个宦侍,用着趁手便一直用着罢了,也没那么要紧。”他的口吻淡漠到寻不到分毫感情,“都押下去。”
第317章 伤心 “陛下这话很没意思,陛下明明比……
容承渊无声地磕了个头, 被押出去时没再争辩一句,也没有看卫湘一眼。莲充华被捂着嘴,也说不出什么。
余下的嫔妃再不敢妄言一字, 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等皇帝的话, 皇帝饮尽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 状似轻松地吁了口气:“皇后想想该如何处置。朕乏了, 先回紫宸殿了。”
嫔妃们闻言忙起身施礼恭送, 卫湘的心随着这句话坠入谷底:他不叫她小湘了。
这是他用了多年的称呼,诚然在她入主中宫之后他也唤过她“皇后”。但那多是当着朝臣的面, 在后宫家宴上全然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