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为礼道:“在侧殿候着。”
卫湘点点头:“让他来椒风殿见本宫。”语毕便转身离开,张为礼领了命,自去侧殿替她传话。
卫湘想问问这人密奏的细由,在清凉殿侧殿直接问也无不可,但她想让云宜也听一听,因此将人唤到了椒风殿来。
现下对卫湘而言,密奏若含糊不清,不能敲定谦王的罪名是最好的——虽然她希望谦王死,但外面正闹着疫,皇帝又被气得病情反复,局面就太乱了,容易被人从中作梗。
她顾着大局,只盼先把现下的疫病安安稳稳地渡过去才好。
然而谦王所为竟是真的。无论卫湘如何细问,罪名都是板上钉钉,种种细节毫无疏漏,就算她想替谦王蓄意遮掩都遮不住。
待那人告退,云宜心惊道:“谦王疯了么?败坏父皇的名声可与败坏母后的名声截然不同,他真不要命了?”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卫湘只能这么说。
心里不无戏谑地续上一句:有的人偏要奔着送死去,你也拦不住。
接下来大半日,皇帝都睡着。卫湘在傍晚又去看了一回,守在殿中的御医恰是姜寒朔,禀话说烧已退了,只是急火攻心极伤气血,难免要卧床静养几日,倒也说不上有什么大碍。
卫湘听了这话,心中庆幸他无大碍,也知自己这些日子又有的忙,叹了口气,自顾回椒风殿去歇息。
然而也就是在这日夜里,尚不及子时,清凉殿里突然灯火骤明,一贯恪守礼数、行事沉稳的御前宫人们满目慌张地出了殿门,直奔椒风殿而来。
卫湘本想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以便明日打起精神料理宫中朝中的诸多事务,半夜被扰醒不免烦躁,坐起身时黛眉紧促,语中也多有不耐:“何事?”
跪在床前的几名宦官齐磕了个头,为首的那个颤声道:“皇后娘娘,陛下恐怕……恐怕不行了!”
卫湘悚然一惊:“什么?!”
“陛下恐怕不行了!”那人重复了一遍。
第328章 殉葬 殉职或者殉葬,如此相似。 ……
一片死寂里, 卫湘听到自己吸凉气的声音。
她觉得此刻她是震惊的,可这种震惊又似乎并不真实,除了让她的心跳快了一些之外, 并没有引起太多影响, 她连愣神都没愣太久。
……也难怪。因为这太突然了, 昨日晚上她还和他一起用了膳, 两个人聊了聊京里出现疫病的事, 他还说要让云宜借此历练一场。
今日早上,她让人去清凉殿给他送了一盏粥。那是她早膳时吃到的粥, 觉得爽口开胃,想着他也会喜欢, 就让人送去给他尝尝。
直至今日傍晚,她还去看过他, 张为礼说他退了烧, 睡得安稳。
这怎么看都不过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头疾发作,现下距离傍晚也只过了三四个时辰,结果御前宫人跑来告诉她, 他似乎不行了?
卫湘说不上心里存疑,但就偏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充斥了满心。
也多亏了是这样,她迅速冷静下来, 脑海中思绪飞转,深深吸了口气:“陛下这病来得突然,外头又闹着疫,只怕是命里有什么劫数……云宜是他看重的女儿,此刻应当尽孝才是。传本宫的旨,命她即刻出宫,去往霁月台, 为父祈福。”
“娘娘,这……”御前宫人觉得这吩咐匪夷所思,哑然抬头,原想劝一劝她,但视线刚触及她的侧颊,话就噎住了。
在他们眼中,皇后怔怔地坐在床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们顿时便想:也罢,也罢。局势突变,皇后身为人.妻,病急乱投医也能理解。
再说,祈福嘛,有用自然好,没用也无伤大雅。
于是即刻就有宫人要去传话,但不及他走出门,卫湘深缓一口气,又道:“罢了……你们请她来,本宫亲自叮嘱她几句。”继而又吩咐底下跪着的御前宦官,“去备暖轿,本宫跟叮嘱说几句话就去探望陛下。”
宫人们各自领命,马上都去忙了。
卫湘与云宜没有耽误太多工夫,两人说话只用了不到半刻,云宜就从椒风殿正殿里退了出来。而后母女各自更衣梳妆用了大约一刻,在卫湘去往清凉殿的同时,云宜已带着仆从策马而出,马不停蹄地离开麟山行宫。
又一刻后,皇后凤驾在清凉殿前落定,卫湘步入寝殿,才瞧了皇帝一眼,已是心中骇然。
……才三两个时辰不见,他整个人都仿佛被病气抽干了。脸上不仅是血色全无,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额上因病痛暴出青筋,脖颈僵硬着,不时有一下不受控制的抽搐,对周遭的一切无知无觉。
看到她这副样子,卫湘心底的震惊突然真实了。她一下子跌坐下去,琼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却扶不住,只得任由她坐到地上,伸手半揽着她令她坐稳。
卫湘脑中一片嗡鸣,眼前发白,手脚都是麻的。好半晌里,她木然张望四周,但什么都看不进去,也听不见人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思绪才定了一点,继而迟钝地注意到四名御医都聚在了殿中,一个个额上都沁着冷汗,焦灼不安地讨论着。
她耳中仍辨不出声音,但看他们的神情也知道,该是在讨论皇帝的病情。
她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情况果然是不大好了。
“张为礼……”她郑重开口,发觉自己的声音又哑又虚。
张为礼本守在皇帝床边,但耳听六路算御前宫人的基本功,他闻声便即刻回过头,上前半跪下来:“皇后娘娘。”
“传旨……”卫湘定了一定,“传圣旨,往后几日都免朝……”
这是她目下唯一能想清的事情。
张为礼一滞,虽然马上就明白了卫湘的意思,但他还是面露难色:“娘娘这……”
这怎么说都是假传圣旨。
卫湘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出了事本宫担着!快去!”
张为礼心中一颤,不敢再多言一字,跪地磕了个头:“奴这就去!”
卫湘见他应了,稍放松了些。琼芳察觉到她气息的转变,轻道:“奴婢先扶娘娘去侧殿歇一歇?”
卫湘讷讷点头,琼芳忙招手唤来两名宫女,一同将卫湘搀去侧殿。
卫湘僵坐在侧殿的茶榻上,坐了很长时间,脑子里恍惚了一阵又一阵。
……她时而沉浸在悲伤里,不能接受皇帝情形不好的现实;时而被恐惧占据上风,因为现下的朝堂于她而言虽说不上是危机四伏也确有要命的隐患,这隐患皇帝在就爆不了,皇帝若突然去了又并未交代后事……变数就太多了。
最后,这一切情绪都化作无助,化作一种沁在骨子里的冷。
她希望这时候有人能帮一帮她,哪怕只是说说话……于是她想到了容承渊,继而又意识到容承渊离开了,那种无助感顿时变得更加汹涌。
不知不觉,黎明破晓了。旭日的光芒透过窗纸投进殿中,只消片刻就变得十分明亮。卫湘站起身,推开一扇窗户,深吸了一口气。
……有什么好无助的。
这条荆棘路,她本就是该一个人走的。这些年有了圣宠、有了容承渊、有了孩子,倒让她软弱了不成?
她不能软弱,更不能浑噩度日,那会丧命的,她在暗无天日的永巷里当小宫女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她又想到云宜……
“傅成。”卫湘偏过头,傅成立即上前,卫湘低了低眼:“传姜寒朔来。”
傅成躬身出去,姜寒朔就在寝殿守着,自然马上就到了。
卫湘屏退宫人,自顾上前阖上殿门,回过脸望着这位为了姜玉露为她效忠多年的医者,开诚布公地告诉他:“我要你做一件事,可能会让你丢了性命,因此你可以拒绝,但断不能让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姜寒朔沉息:“娘娘请说。”
卫湘颔首:“给陛下吊住一口气。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喂药、施针……哪怕装神弄鬼都可以,保住他的呼吸和脉搏。”
姜寒朔讶然:“装到何时?”
“能多一日就多一日。”卫湘道。
姜寒朔神情紧绷,沉默了良久,忽问:“臣若真死在这事上,能否跟玉露合葬?”
“可以。”卫湘脱口而出,下一刹,她就怔住了。
她知道露姐姐必是不肯的,因为她并不喜欢姜寒朔。若让露姐姐自己选,她大概最愿意跟她合葬,不然就自己待着。
她忽而被迫直面:她似乎已不那么在意露姐姐了。
或者说此时此刻,她有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悲戚在她心头浮出来,但只是短暂的一划,就消失不见了。她淡看着姜寒朔,紧张地等他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直到姜寒朔长揖:“臣谨遵懿旨。”
安排完这一道,卫湘忽而完完全全地冷静了。
因皇帝亲下圣旨免朝,宫中朝中暂时都没什么异样。卫湘气定神闲地坐镇朝堂,只是在料理疫病之余私下里见了陶将军两回。
直至皇帝病重的第四日,御医们终是回天乏术了,便是领了卫湘懿旨的姜寒朔也再难吊住他的气。
深夜里,寝殿之中传来宫人们的哭声。
约是心中早有准备,卫湘在这一刻并没有什么悲伤……甚至连情绪都没有多少。
她立在内殿之中,静静望着寝殿的殿门,脑海里闪过许多和他相处的过往,口中吐出的每个字却都是冷的:“传本宫懿旨,秘不发丧,待疫情稳定后再做打算。命谦王赴江南治疫,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江南气候潮湿,是当下疫病闹得最厉害的地方。
她要谦王死,却不能让谦王死在她手里。
然而话音刚落,隆隆钟声突然撞响。
卫湘悚然一惊,心中已觉不好。再屏息凝神数钟声的数,听到钟声数超过当下的时刻数时,牙根渐渐咬紧,手心里渐渐渗出冷汗,并不陌生的麻意又开始蔓延向四肢百骸,令她手脚发僵。
……钟声足响了四十五下。
这是天子驾崩才会敲响的丧钟数字。
在最后一声钟鸣落定的时候,谦王走进清凉殿来,身侧跟着一名宦官,卫湘再熟悉不过,竟是宋玉鹏。
刹那间,她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许多存在已久的疑虑倏尔有了答案。
她立在御案一侧,垂眸淡看着谦王。其实谦王早已比她高了,这般姿态却硬让她有了种居高临下的气场。
谦王倒也不惧,冷声一笑:“父皇驾崩,母后与父皇感情甚笃,自当殉葬才是。”
他这般说着,宋玉鹏偏了偏头,即有三名宦官上前,为首的端着鸩酒,后头两个身形魁梧,看这架势是由不得她不喝的。
有趣啊,有趣……
她突然觉得,谦王和她挺像的——此时此刻,他们如此默契地想杀了对方,而且都想为对方的死套一个体面好听的名头。
殉职或者殉葬,如此相似。
卫湘唇畔浮现笑意,伸手就拿起那酒盏。张为礼原因宋玉鹏与谦王同时出现而被惊住,此时刹那回神,上前就要夺那酒盏:“娘娘!”
卫湘嫣然一笑:“谦王有胆识,但可惜,你不敢杀本宫。”
谦王笑音轻蔑:“母后何出此言?”
卫湘悠然将那酒盏放回宦官手中的托盘里,歪头笑看谦王:“你就不好奇,近来最得你父皇疼爱器重的二妹,这几天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