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堂屋前的宽敞院子里恭肃而立,从夜色下望去便是黑压压的一片。唯张为礼特殊一点,因在容承渊跟前得脸,他得以在廊下自在地踱步等候。
过不多时,小何子来了,进院后就安静地站到第一排的最右侧,这一排都是在容承渊跟前说得上话都人。
张为礼又等了等,却没见到容承渊,不由皱眉,将小何子叫到跟前,问他:“掌印呢?”
小何子一脸的人畜无害:“我怕师父有吩咐,便先过来了,掌印那边有小成伺候。”
“嘶——”张为礼因他这句话直呲牙吸气,抬手在他额上弹了记爆栗,凶神恶煞地骂道,“小兔崽子敢跟你爷爷使心眼儿!滚后头站着去!”
小何子讶然,满面迷茫,却不敢多问,只得退去最后一排,隐在众人之间。
又过约莫一刻,容承渊到了,他步入院中,那满院黑压压的宦官霎时整齐地向中间转身,边让出一条路边躬身施礼。
容承渊脚步未停,也不做声,带着傅成穿过队列,径直步入堂屋。
傅成全然不知此行何事,只得摸索着来。进屋后他见容承渊坐到八仙桌边,想着天冷,就回身阖上了房门,又去沏茶。
茶还没沏好,外面惊起喊叫:“掌印?掌印!掌印饶命!”
傅成手上一颤,左手拎着的铜壶里的热水淋出来,浇着右手,又令他一缩。他忙放下铜壶,迅速扫了眼容承渊,又望向外面。
虽说隔着窗纸,天色又黑,他看不真切,但那声音他该是不会听错——是他师父刘怀恩。
“掌……掌印……”傅成再度望向容承渊,张口结舌,呼吸不畅。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但容承渊才抬眼一看他,他就下意识地跪下去,脑海一片空白。
屋外,张为礼见刘怀恩喊叫不止,阔步走过去,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刘怀恩被打得耳边嗡鸣,不敢再喊,在两眼昏花中恐惧地望着张为礼。
张为礼如容承渊一样,都是生得斯文清俊的人。此时明明满面阴狠,眼底却仍透着笑,落在刘怀恩眼里宛如一条静静欣赏猎物的蛇。两侧静默而立的同僚们仿佛也都成了蛇,在夜色下阴恻恻地瞧着他。
张为礼一把抓住他的发髻,动作毫不客气,脸上的笑意分毫未改:“掌印早便说过,师父带徒弟,该罚就罚,但只许用七种刑——你这老东西记不记得是哪七种?”
刘怀恩头皮吃痛,却不敢挣,呲牙咧嘴地道:“罚……罚俸、罚饿、罚跪、顶盆、掌掴、手板、杖责。”
张为礼“呵”地笑了声:“记得倒清!那我问你,你又是怎么待你徒弟的?”
刘怀恩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张为礼冷哼一声:“我再问你,你待小成百般刻薄,又是什么缘故?”
这句问话,令刘怀恩瞳孔骤缩,惧意霎然放大百倍!
张为礼松开他的发髻,冷笑出喉:“若非你画蛇添足,非将避讳之事牢记于心,掌印倒还不知你对他如此恨意深沉!老混账,真当没有掌印,便能轮得到你混去陛下跟前?”
他这话一语点破刘怀恩所想,刘怀恩却已顾不上这些,更顾不得张为礼语中的嘲讽,连连磕头:“小人一时糊涂、小人一时糊涂!”
张为礼一脚踹向他的胸口:“这话你与阎王说去吧!”语毕左右一睇,即有两名体格见状的徒弟上前,一左一右将刘怀恩按住。刘怀恩自知已没有活路,心下生恨,视线透过窗纸,紧盯向稳坐在八仙桌边的那个朦胧身影:“容承渊……容承渊你不得好死!”
“爷爷我侍奉先帝的时候,你还吃奶呢!如今倒轮到你来爷爷头上拿大!”
他畅快叫骂,两侧的一众宦官眼中却只有讥嘲或厌弃。
如刘怀恩这样的人在宫里并不少见。
这种人早年间多半办事也算得力,因而也得了些好运道,或混到得脸的主子跟前、甚至御前,或混成某一处的掌事。然后要再往上便不易了,若非处处周到的人精,仕途多半就此止步。但彼时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身边大多的同僚都是同辈,因而一时不得晋升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日子尚能平静地过。
……直至皇位之上的九五之尊换了人,新帝自会有一班自己用着趁手的人马占据要职。
因这些人大多年轻,许多从前的“老人”自此便如同失忆一般,全然忘了自己本已久不晋升,只觉是这些年轻的抢了他们的好前程,心下恨意油生。
刘怀恩又是其中最卑劣的那一种,他自知斗不过容承渊,便将火气撒在底下的小宦官头上。只因傅成与容承渊占了一个字的同音,就日日打骂不休,身上见不到一块好皮肉。
刘怀恩的叫骂注定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便有一人从侧旁的厢房走出来。他走得虽快,脚步却稳,手执一铜壶,壶嘴还冒着热气,热气里隐有药香。
押着刘怀恩的两名宦官见他来了,当即掰开刘怀恩的嘴,刘怀恩还在呜呜啊啊地继续骂着,药汤就灌进来。因药汁还烫,刘怀恩瞬间被烫了满嘴的泡,但那已不重要了,接着药汁滑过喉咙,刺痛瞬间如树藤般在喉咙里扎下根系,刘怀恩连声咳嗽,一声比一声轻。
很快,四下里安静了,片刻前还在叫骂不止的刘怀恩此时无论如何用力都再喊不出一丁点声,唯有血沫子从嘴巴里呛出来。
张为礼不再看他一眼:“按规矩办吧。”
刘怀恩便大张着嘴巴、喘着粗气,被两名宦官押走了。
按照容承渊定下的规矩,当师父的对徒弟乱用私刑,便按十倍惩。傅成手腕上那一圈青紫一看就是在房梁上吊了一日,折到刘怀恩身上便是十日。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监被吊上十日,可想而知是留不下命的。
一道房门之内,傅成跪在门口,双眼紧盯着门板。
他透过门缝眼看着师父被灌哑药、被拖走,虽有畅快,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忽觉身后有人,他猛然回身,只抬了下眼帘就慌忙叩拜:“掌印……”
容承渊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扶了下他的肩头,令他直起身,和颜悦色道:“明日送你指个好去处,你好好办差,日后自有好前程。但你若敢有二心——”他抬眸,睇了眼门外,一缕探不到眼底的笑看得傅成发抖,“我就送你去给刘怀恩陪葬。”
傅成到底是吓哭了,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还是硬撑着道:“谢掌印!”
容承渊“嗯”了身,便不再理会他,起身自顾出了门。外头的一众宦官见他出来,都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张为礼也转过身,朝他一揖。
容承渊扯着哈欠,只想快些回卧房去睡觉,经过张为礼身前时又想起个事,驻足淡淡看他:“给你那个好徒弟紧紧弦,免得日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为礼脸色难看:“诺……”垂眸恭送容承渊走远,他一脸懊恼地吸了口气,转而怒喊,“小何子,滚过来!”
小何子打了个激灵,刚连滚带爬地赶到他身前,就被他提住了耳朵:“使心思使到你师爷跟前?你真是好大的本事!”
——从听说小何子让傅成独自伺候容承渊回府的那一刻,张为礼就知道这事过不去了。让小何子滚到后头站着只是一种侥幸,希望容承渊能忽略小何子的存在,但果然是异想天开。
于是这晚,小何子抹着眼泪在院子里跪了两个时辰。又几日后,断了气的刘怀恩被人用草席一卷,连夜丢进了河里。
尸身又在次日清晨被金吾卫出来,发现身上有御前的腰牌,就禀到了容承渊处。
容承渊只说他应是喝多了酒不慎失足落水,给金吾卫添了麻烦,改日要请他们都尉喝酒,金吾卫自是不必在宦官的事上多嘴,此时便就此按下不提。
这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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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照宫瑶池苑中,卫湘晨起时只觉皇帝比昨日又更温柔了。她依偎在他的臂弯里,他轻吻她的侧颊,温声笑言:“晌午去紫宸殿,朕教你读书。”
卫湘的美眸仍自闭着,但笑起来:“诺。”
又过半刻,皇帝便起了身,瑶池苑中又是一番忙碌,直至送走圣驾才消停下来。
琼芳在圣驾离开后先出了屋,吩咐芫儿前去叫膳。待她再折回屋中,便告诉卫湘,今日是褚美人的生辰。因先前在“品点小聚”上已有交集,总要备些礼才像样,她已安排好了,只待卫湘过目。
卫湘于是一一看过,觉得并无不妥,便命积霖送去,又问琼芳:“容掌印呢?今晨似是没瞧见他。”
琼芳回道:“掌印昨夜不当值,该是出宫回宅邸歇息去了,娘子可是寻他有事?”
卫湘点点头:“请他得空时来瑶池苑一趟吧。”
琼芳一想:“这会儿掌印该是已回宫来了,恰好陛下上朝,他若尚未轮值便正闲着,奴婢这就去瞧瞧。”
语毕她福身退了出去,出了临照宫,径自到前头去寻容承渊。才到宦官们所住的那片庑房,琼芳就觉出今日的气氛仿佛分外沉肃一些,虽不知出了何事,还是多了几分小心,步入容承渊所住的院子时见张为礼也在,便先再三询问了是否方便这会儿求见,张为礼只说无妨,她才又往里去。
相较于御前众人因刘怀恩之事而噤若寒蝉,容承渊今日的心情其实不错。因此,听琼芳说卫御媛要见他,他便一派轻松地出了门,随琼芳往临照宫去了。
恰这个时候,几名新拨来的宫人也到了临照宫。自淑女到御媛位晋一品,按例要添两名宫女、一名宦官,都是在房内听差的。
两名宫女由尚宫女官徐氏亲自带来,在宫中六尚局里,尚宫局较另外五局略高半等,因此尚宫女官算是身份最为贵重的几位女官之一,卫湘便客气地请她坐了,又让人奉了御赐的好茶。见那两名宫女一看就守礼又干练,卫湘便知是费了心力挑选的,颔首笑道:“倒有劳女官费心为我挑人,多谢。”
徐尚宫无意居功,笑道:“不敢当御媛娘子的谢。此事是容掌印亲口交代下来的,我只是选了个大概,拢共挑了六名。最后是容掌印亲自过目,选定了这二人。”
卫湘微觉讶然,还是好好谢过了徐尚宫,令积霖封了赏银给她,又当着她的面给两名宫女赐了新名儿,一曰轻丝、一唤廉纤。
这厢刚送走徐尚宫,傅成到了,他进了院左右一瞧,便走向正在院中洒扫的小永子,说自己是新调来的,劳他通禀。
小永子听得一脸困惑:“你是自己过来的?”
新调来的宫人,合该有上头的女官、宦官带着送来才是,宫女由尚宫局,宦官是内官监管。
傅成正要作答,将徐尚宫送到院门口的积霖折回来,瞧见傅成,一眼就识出来,笑迎过去:“我说怎的小厨房都那边都安排妥了,内官监的人倒还不来,原是要来个熟人。我记得你的,是叫……”她说到这儿顿声一想,却没想起来,不免尴尬,“叫什么来着?”
傅成拱手:“小的傅成,姐姐怎么唤我都行。”
积霖一哂,只说:“走吧,先随我跟娘子问安去。”
积霖便带傅成往屋里去,也就是刚进门,容承渊就到了。
正要上前向卫湘磕头问安的傅成束手退到一旁,轻丝与廉纤乍见这声名显赫的掌印更有些紧张,琼芳递了个眼色,将她们屏退。
容承渊对这一切小动作并无反应,行至茶榻前,向卫湘一揖:“御媛娘子安。”
卫湘低眉:“掌印快请坐。”话音未落,积霖已灵巧地在容承渊侧旁两步的位置放好绣墩,容承渊坐定,一盏香茶又即刻送了来。
卫湘肃容道:“我有桩要事,要劳掌印帮忙。”
容承渊垂眸,悠然饮了口茶:“说来听听。”
卫湘说:“想请掌印为我寻个可靠的老师。”
容承渊这才抬眼,不明就里:“老师?”
“是。”卫湘点一点头,“掌印知晓我自幼便在宫里,因而只略学过几个字,前后加起来不过半年。而陛下通晓诗文,每每说起,我什么也听不懂。”
容承渊凝神:“娘子指的是昨晚《汉宫春》的事?依咱家看,娘子大可放宽心,陛下说后宫多有不通文墨者,这是真的,他并不大介意;娘子较之她们又容颜出众,更不比为此不安。况且——”他笑笑,“陛下既愿意亲自教授,娘子安心做他的学生便是,何苦再另寻旁人?倒失了意趣。”
卫湘淡淡摇头:“掌印所言,我实在不能苟同。”
容承渊眉宇微挑,倒说不上不快,只静待其言。
卫湘在他的注视里又生出那种对权宦的惧意,但还是稳住了心神,不疾不徐地道:“我知晓自己容颜如何,也知晓陛下并不介意。可一则容颜易逝,不得长久,二则,陛下之所以不介意,追其根源,实是因为……”她顿声,眼底的光黯下去,“他没拿我当个人看。”
容承渊神情一颤,但又很快平复,似是只觉卫湘思虑太重,他无奈摇头:“娘子也太多心,容易伤情。”
卫湘略一笑:“谈不上伤情。我自知陛下怜香惜玉,在他眼里,我便宛如娇花一朵,或还是时下开得最为耀眼的那朵,因而他自会尽心呵护。这份呵护说来并非虚情假意,也正因这呵护之心,他对我万般包容,不嫌我不通文墨。若我运道够好,也未见得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容承渊颔首:“正是。”
卫湘话锋一转:“可这呵护与包容终究不是对‘人’的。花养得再好也终究是个物件,人对物件再如何喜爱呵护,实则也终究是物件在取悦人,无人会去在意一个物件想什么。”她边说边看向容承渊。他这个人,平时常衔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他又生得俊美,那缕笑便成了一张完美面具。
但现在那笑随着她的话全然消逝了,他的视线落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湘沉了口气:“只是这样,我不能安心。掌印若想知晓圣心如何,也不能让我止步于此。”——没有人会与物件交心,物件只是用来闲时把玩的。
因此她得想法子让他拿她当个“人”看。与他能谈到一起去,便是第一步了。
又因知皇帝待她若养花,她更不能只靠着他去学诗书。
经昨晚一事,她看得出他对教她念书颇有兴致,容承渊该是也瞧出这点,才会说是“意趣”。
可读书做学问,便是天资聪颖之人也难一帆风顺,皇帝素日又有朝务烦心,若再见到她屡教不会,不免烦上加烦。
——一个取悦人的物件惹人生烦,总不会是件好事。
所以,唯有她拿稳分寸让他舒心,这意趣才会真是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