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嫔妃见状也皆举杯,口道:“臣妾祝陛下朝务顺遂,愿大偃国泰民安。”
是以雪灾之事暂且揭过不提,玉盘珍馐端入堂皇金殿,歌姬舞姬曼妙而至。只是,或许雪灾之事终究扰了兴致,皇帝始终兴致不高,后又因歌中的一句“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触景伤情,慨叹一场雪灾不知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子女再不能承欢父母膝下。
酒过三巡,皇帝有了些醉意,愈发显得黯然伤神,半晌的沉默之后,忽而道:“皇后,下旨命朕为太子时便得封者,于年初二回家省亲吧。”
这话来得突然,令周遭几人都是一惊,如卫湘这样的小嫔妃虽离得远,并未听到这句,却看到几名高位宫嫔的诧异,不由都举目张望,意欲辨个究竟。
张为礼见状上前一步,无声挥退了歌舞姬,殿中安静下来,皇后沉息劝道:“陛下,嫔妃省亲礼数甚多,如今已是腊八了,恐怕各家都来不及准备。”
楚元煜惺忪的目光只投在酒盏上,笑了笑:“家人团圆,本不应有那么多礼数,况且正值雪灾,也不宜铺张,便传朕旨意,一切从简吧。”
皇后哑了哑,但见他心意已决,终未再劝,应道:“诺,臣妾遵旨。”语中一顿,又道,“那便是……敏宸妃、恭妃、文婕妤与莲嫔回家省亲。”说着睇了清妃一眼,“清妃妹妹虽不是东宫旧人,入宫却比大选入宫的姐妹也要早些,不如也回去看看,一解思念之苦。”
卫湘听得眉心轻跳,暗叹皇后这话答得妙极。
倘使她不这般细说,依着圣旨,这省亲嫔妃中便没有清妃,却有另外两人——陈宝林与闵淑女。
这二人里,闵淑女已双亲皆亡,如今只承欢谆太妃膝下,不提省亲的事也就罢了。陈宝林却尴尬得紧,她是公主生母却因毒害妩贵姬遭天子厌恶,省亲算不算她都欠妥当。
可若皇后详细罗列了人员,皇帝点头应允,没有陈宝林便也就没什么不妥了。
却听清妃淡淡道:“自臣妾祖父离世,家中亲眷便一直在老家,不曾回京,臣妾便不省亲了。”
皇帝看向她,口吻温存:“平城离安京也近,回去一趟也无妨。”
清妃柔和摇头,怅然叹息:“雪灾难熬,臣妾不愿因一己之私铺张,若能省下一笔开销捐予灾民也是好的。”
皇帝一怔,皇后含笑点了头:“也好,那便依你。”
皇帝沉了沉,又道:“闵淑女已无家可回,又不肯多晋位份,便在份例上多加关照吧。”
皇后笑言:“应当的,素日多亏有她在谆太妃面前尽孝。如今是按从六品才人给的份例,便加至从五品嫔?”
皇帝颔首,只说:“皇后安排便是。”
这事便就此敲定下来,果真是人人都默契地“忘了”宝林陈氏。
或是嫔妃省亲之事让众人心里多了些喜悦,宴席的后半程更轻松许多。临近亥时,帝后都显出乏意,卫湘不由想起早先在紫宸殿时皇帝的“兴致勃勃”,正拿不准自己开口劝其早些休息是否合宜,忽见清妃站起身,单薄的身形因醉意而显得脆弱,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扶她,清妃只含情脉脉地望着皇帝:“臣妾宫里酿好了陛下喜欢的桂花酒,陛下连日劳神,不若去尝一盏,以助安寝?”
卫湘黛眉一蹙,无声地抬眸看去,只见殿中众人也都正望向清妃,皇后满面欣慰地颔首:“到底是清妃体贴,年年都不忘酿这桂花酒。”
清妃因这话略生羞怯,垂眸低头:“‘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臣妾与陛下自幼相识、相伴,陛下的喜好,臣妾自然一直记得。”
卫湘一壁听她说,一壁静观皇帝的反应。只见他素来平静的眼底因清妃之言乱了一阵,倒也很快又被他稳住,接着便听他一叹:“朕去尝一盏。”
他说着就站起身,清妃迎上前,眸中笑意愈发温柔。皇后与旁的嫔妃见状也起身,施礼恭送,皇帝与清妃相伴而去。
待圣驾出了殿门,众人方起身,敏宸妃道:“皇后娘娘也乏了,臣妾等先行告退。”
“都早些歇息。”皇后和颜悦色地颔首,凝神一想,又道,“省亲便是从简,也还有诸多事宜需得安排,便由敏宸妃与凝姬协助本宫吧。”
敏宸妃与凝姬连忙应诺,而后众人再行施礼,便告了退。
腊八的夜晚寒风萧瑟,卫湘退出殿门,傅成即刻上前为她奉上斗篷。其余嫔妃也大抵都要在此驻足添衣,卫湘便又碰上悦美人,她侧眸打量卫湘,心下想着皇帝今晚去了倾云宫,眼底眉梢就大有些与有荣焉的意味,扬音笑道:“还得是清妃娘娘与陛下青梅竹马的情分让咱们都羡慕,否则空有一副好皮囊也不顶用!”
卫湘本不欲理她,傅成却恰好从一小宦官手里接过手炉,本该转手奉与卫湘,但他一捏发觉并不大热,就瞪了那小宦官一眼,低声喝道:“这都不热!快去换来……”
卫湘听了,当即笑骂道:“哪里学的这样狗仗人势,这是长秋宫,岂容你撒野!快拿来吧,也不是多远的路,咱们快些回了。”
众妃原都不曾听过卫湘当面反唇相讥、语出讥嘲,不免觉得新鲜,就都看她。
便见那倾城之姿立在廊下暖黄的光晕里,似是笼灯照亮了她,又似是因为她才显得那笼灯更亮。此时她薄含怒色,却因貌美显不出什么刻薄与戾气,反倒更多了些娇娆生机,让观者觉得赏心悦目,心情也好起来,当即就有几人忍俊不禁地笑了。
傅成被她斥得一缩脖子,忙捧着手炉折到她面前。他到底是才十二,矮了卫湘足有一头,卫湘抬手便戳在他额头上,没好气地教训道:“常能侍奉皇后娘娘的人,岂容你这样抱怨?莫要沾了点旁人的风光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傻子也听得出这是指桑骂槐!
周围的低笑又溢了一片,傅成瑟缩着道:“娘子息怒。”
悦美人的脸色已难之至,卫湘全不理她,从傅成手里接过手炉便走了。
出了长秋宫门,卫湘心里犹在转着宫宴上的事,心下总觉有古怪之处,可这感觉就如拂过绿野的风,虽眼瞧着草叶低下去、枝头也晃动,却终究无法被她抓住,就那样一扫而过便消失不见了。
自这日起,因雪灾的事算有了眉目,赈灾的钱粮该拨的拨了下去、拿不出的也就是拿不出了,皇帝总算清闲下来,腊八之后的腊月初九便索性留在了清妃的倾云宫里,往后数日倒难得有了些“雨露均沾”的味道。
诚然当真“均沾”是不可能的,只是他愿意多往后宫走动,于嫔妃们而言总归是件好事。
待到了月中,入了三九,天就冷极了。轻丝奉琼芳之命去取瑶池苑的份例,回来时冻得缩手缩脚,与琼芳笑说:“今儿个合不该出门的!可真冷,又碰上那不懂事的人,好生晦气!”
琼芳睨她一眼,轻斥:“眼瞧着年关近了,休要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卫湘本歪在茶榻上背诗,闻言抬起头,笑道:“遇上什么不懂事的人了?你倒说来听听,给我解个闷。”
轻丝上前,兴冲冲道:“是褚美人身边的大宫女木莲,说自己也是御前出来的,与娘子算是有缘,又与琼芳姑姑也相熟,便想过来磕个头,非要奴婢帮着带话,还要拉奴婢去吃茶——可褚美人干出那样的事,哪是她卖好就管用的!谁又要吃她家的茶!”
卫湘脸色微变,与琼芳相视一望,琼芳旋即将轻丝与积霖都从房中屏出去,这才低声告诉卫湘:“木莲在御前时就与褚氏交好,褚氏得幸时她便自请去侍奉了。与奴婢……”她哑笑摇头,“有过两面之缘,倒实在说不上相熟。”
卫湘颔了颔首,对这过往不予置评,只问:“褚氏的病如何了?”
琼芳垂眸:“虽是小病,但久久不愈,身子是愈发虚了。据说近几日,睡着的时间比醒时更多一些。”
卫湘因对木莲的举动拿不定主意,一时沉默不言。稍倾,轻丝的声音又从外头响起来:“娘子,太医院来请平安脉。”
卫湘姑且回了神:“快请。”
但听房门轻轻一响,一医者进了屋来。年纪并不大,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官服所显的官位也不高,应是太医院里再寻常不过的太医了。
他自进屋起就死死低着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卫湘心中便有了眉目,继而吩咐琼芳:“你去仔细问问轻丝,木莲还与她说了什么。”
琼芳福身应诺,领命而去。卫湘静静审视眼前的太医,坦言来说,他与她想象中的样子差别不大,个子不高不矮、微胖,瞧着忠厚老实。
怪不得那样的死心眼呢!
太医则始终没有看她,直至听到房门关阖他才低眉敛目地跪下去,施大礼道:“微臣姜寒朔,拜见御媛娘子。”
“姜寒朔。”卫湘收敛那审视目光,露出恍惚与困惑,“这名字耳熟,我在哪儿见过你?”
姜寒朔苦笑:“娘子不曾见过微臣,但……”他终于看向她,眼眶红起来,声音也变得哽咽,“玉露常与微臣提及娘子,或许娘子也从她口中听到过微臣的名字。”
卫湘霍然起身:“是你?!”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张着口却再说不出话,接着眼眶便也红了,“竟然是你……”她猛地上前一步,似因激动全然忘了什么得不得体,一把抓住姜寒朔的肩头,“姜寒朔……姜寒朔!哈哈——露姐姐从不肯让我见你,如今她才离世多久,我们便见到了!便让她在九泉之下生气去吧,谁叫她这样扔下我们!”
“……娘子冷静些。”姜寒朔神情复杂,扶她坐回去,深缓了口气,眼中透出与他忠厚老实的模样全然不符的恨意,“娘子,告诉微臣,她是怎么死的?”
第35章 不退 “喊张为礼来。”
卫湘被姜寒朔搀扶着坐到茶榻上时浑身都在战栗, 似激动、似狂喜,又似怨愤;继而又垂下泪,似是笑出来的, 又似因极致的痛苦。
姜寒朔本想催问姜玉露之事,但见她这般激愤,纵有万千话语也强忍住了。这般耐心地等了很有一会儿, 他才轻声细语地添上一句:“你说她不肯让你见我……为什么?”
卫湘犹在啜泣,一方杏色丝帕被她紧攥在手中, 仅仅探出的那一个角已被泪水浸透了。听姜寒朔这样问,她抬头怔怔望着他, 满目困惑地问:“她不曾与你说过?”
姜寒朔摇头:“不曾。”
卫湘沙哑地“哈”了一声:“她觉得我不会喜欢你……又觉得我嘴巴刻薄, 唯恐我语出伤人。”
她边垂泪说着, 边不动声色地静观姜寒朔的反应, 果见他眼底一颤, 一如她所料的那样。紧随而至的便是喜悦, 兼有几许难以遮掩的不可置信。
姜寒朔薄唇翕动, 眉头搐了又搐, 终于痴痴道:“她……这样想?”
——哈,这话可真委婉!
卫湘面上哭着, 心里窃笑着, 暗暗将这一句解读为:她心里有我?!
她便泪汪汪地望着姜寒朔, 满面纯善地点头:“是, 露姐姐说……你与她是同乡,这么多年你们相互扶持, 说……说我伤谁都好,却绝不许我冲着你去。”
这话俨然就是在说:是,她心里有你。
姜寒朔蓦然跌退半步, 胸口的起伏变得剧烈。若说适才相认时他就已被痛苦包裹,此时的他看上去便已如同被痛苦纠缠千万年之久了。
他嗓中迫出一声哑笑,停顿良久又是一声,望着卫湘的目光像在看救世的神明一般,复又呢喃道:“我以为……我以为她心里只有你。”
“这叫什么话……”卫湘轻声嗫嚅,借着拭泪低下头,避开了姜寒朔的目光,“男女之情与姐妹之情……是不一样的。”
她想,她这一世都不会告诉姜寒朔,姜玉露说的是:“一个冥顽不灵的男人罢了,我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与他说了千遍万遍,他也不肯听。如今我对他都避之不及,你又何必见他?”
姜寒朔半晌不语,卫湘知他需慢慢消解心底的震惊与激动,便自顾抽咽着,好似自己也在消解情绪。
姜寒朔呆立在那儿,几乎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一般。
直至某一个刹那,他如触电般从梦中惊醒,恍然发觉自己还在卫湘面前,这才顾上再行追问:“那……她究竟怎么死的?”
卫湘却摇了头:“我不会告诉你的。”
姜寒朔皱了眉:“你可知我为何来见你?”
卫湘抬眸看他,他也不必她开口问,就给出答案:“我要为她报仇。”
“那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她还是摇头,口吻更比方才多了许多执拗,“因为露姐姐不会想让我告诉你。她说你是个傻子,会为她撞得头破血流,可那是她不愿看到的。”
姜寒朔深深地吸了口气。
卫湘知道,这句话对他而言,只怕堪比又一场美梦了。
而后又是长久的寂静。
卫湘见姜寒朔久不再言,忽而显出不耐,站起身,厌烦地将他往外推:“你走吧!便是再如何问,我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不过你倒也不必担心她枉死,因为我自会为她复仇!你只消安心等着,自会看到结果!”
姜寒朔虽生得也算人高马大,但并不敢与她硬挣,便就这样被她推向了门口。听到后半席话,他回过头,屏息探问:“你会为她报仇?”
“自然!”卫湘黛眉紧锁,“不然我进这劳什子后宫做什么!凡欺负过她的人我都记着呢,日后迟早要拿命给我还债才好!”
姜寒朔眼中涌现异彩,这异彩令他那张老实的脸都显得明亮了些。可他张了张口,却没再说出什么,又见自己已离门前屏风只余几步,更定住气,咬牙道了声“好”,又意有所指道:“娘子既心情不佳,微臣过几日再来请脉。”
“你莫要再来了!”卫湘负气地用力一推,遂不愿再理会他,就此转过身去。
姜寒朔看着面前故作坚强的背影,不自禁地泛起笑,低眼长揖:“微臣告退。”
卫湘应也懒得应一声,只以冷漠应对。继而闻得房门一开又一阖,她就在心底数起了数,默数到十,暗想姜寒朔该走远了,才回身绕过屏风,透过门上的韧皮纸去看门外。
门外果然已不见姜寒朔的身影,亦不见任何一个宫人。可见琼芳觉出她有不可为外人知晓的话要与姜寒朔说,将宫人们都支远了。
她于是折回茶榻上安坐下来,坐了足有一刻,琼芳带积霖一并回来了,关好房门,压音与她禀说:“奴婢问过轻丝了,她说木莲没细说什么,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像是嫌在褚美人身边当差已没有出路,想另寻前程。”
卫湘将手肘支在榻桌上,食指一下下地用力按着太阳穴:“你适才说……木莲是自请侍奉褚美人的,也就是说,她并不是掌印的人?”
“初时,或也算是吧。”琼芳束手躬身,“只是便说这‘初时’,她也的确与褚美人更加亲近。现如今……褚美人既与掌印撕破脸,她自然便不算是了。”
卫湘嗤笑:“那这人的话,我便是一分也信不过的。”说着一睇琼芳,“但我又很想知道,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也无非就是那些个主意。”琼芳神情淡淡,积霖抿一抿唇,小心道:“单凭那三十板子的仇,掌印也不会放过褚美人的,娘子不必为她伤神。若是不放心……不妨给掌印递个话,连木莲一起收拾干净,也就罢了。”
卫湘自知积霖这话有理,却未做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