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虽是后宫,嫔妃们也仍是“人各有志”。譬如她想谋求的是大权在握的高位,清妃在意的则是与皇帝的情分;恭妃、丽嫔更愿守着孩子过活,闵淑女则一心侍奉谆太妃以求安稳。
而凝贵嫔与其说是嫔妃,其实更像朝中臣工,她从来无意争宠,只一味地尽心办差,想通过打理宫闱之事在宫中立足。
这样的前提下,她与各宫妃嫔和睦相处既不难,也颇为必要。因此凝贵嫔平素不大与人争执,纵有意见相左的事,也都是心平气和地说道理,更少见与高位嫔妃针锋相对。
现下凝贵嫔却为着她的事与清妃争了起来,且这话说得也着实让人窝火——有这话在前,谁再质疑什么,便仿佛是在说今上并不圣明了。
这又有谁敢认?
但清妃的话也同样说到了点上。
现下这些宫人虽已是明摆着个个难逃罪责,却不能因此就断定此事与卫湘无关。她若想求个清白,要么证明那手袋不曾换过,要么证明这些宫人是在栽赃。
卫湘思忖半晌,启唇道:“你们那日既有这么多人当值,又个个都见我去了尚宫局,想来总该记得我是哪一日去的、又带了哪些宫人,仔细说来听听。”
女官恭肃道:“不是六月初二就是六月初三,娘子带了瑶池苑的掌事女官琼芳,还有一年轻宫女,奴婢不知叫什么名字。但若娘子传她过来,奴婢是识得的。”
卫湘一哂:“我身边的宫人虽不算多,却也有今日不当值的。她们好好歇着假,我没道理都喊过来让你指认。”说着垂眸一沉,“这样吧,你且想想,那宫女所用熏香是哪种?”
女官蹙眉:“这奴婢不曾注意,又如何记得……”
卫湘笑道:“我宫里近来都用‘冷金’与‘罗浮梦’,二者一苦一甜,差异极大,你们这么多人,没一个能想起?”
几名宫人面面相觑,猜不出她的意思。
宫中在主子跟前侍奉的宫女宦官都用熏香,份例中各有六种,也可自己花钱置办。
若她只提熏香,熏香种类那样的多,便无从作答。可她偏生提及了“冷金”与“罗浮梦”,这便是宫女份例中常见的两种了,“冷金”味道清苦,“罗浮梦”则稍甜两分,的确风格迥异。
这样分明的差别,若他们给不出个答案,瞧着便很是心虚。
可若是答……
他们转而发现,若真答了,反倒不怕什么!
因为那六种香都是宫女们每月份例中会有的,而宫中规矩再细,也不会有人去记录哪个宫女每日用什么香。
卫才人这样问,应是在赌他们心虚之下不敢答复,那就显得他们底气不足。
但只消他们答了,这便是无从证伪的,他们尚宫局可从未克扣瑶池苑的这两种香!
于是便有个宦官急切道:“奴记得,是‘罗浮梦’!这香比‘冷金’味道好,宫女们用得多,奴一贯熟悉!”
卫湘一声嗤笑,美眸一转,望向皇帝。
楚元煜忽与她四目相对,怔了一瞬,忽地大笑出声:“哈哈……小湘!”他连连摇头,眼中既有无奈又有欣赏与宠溺,旁人看得困惑,皇后不解道:“陛下笑什么?”
楚元煜乐不可支,边笑边说:“‘雪里冰姿破冷金,前村篱落暗香侵。①’‘好风吹醒罗浮梦,莫听空林翠羽声。②’这是‘冷金’与‘罗浮梦’的由来,都是梅花香。”
皇后缓缓点头:“正是。”
皇帝一指卫湘:“她不喜欢梅花香,说那味道闻着孤零零的,连这个味道的唇脂她都皱着眉头说不要。”
皇后恍悟,便也笑了:“那近前侍奉的宫女想是不会用这两种香了。”
凝贵嫔扑哧笑了,朝卫湘道:“瞧把你机灵的!若他们不着你的道,答了另外四种,你可怎么办?”
卫湘轻松耸肩:“那臣妾便在另想法子接着诈他们呀!衣裳的颜色、料子,首饰的材质、样式,臣妾的喜好陛下所知不少,总有能让他们露出马脚的。”
几名宫人都已面色惨白,方才答出“罗浮梦”的那宦官更是绝望。楚元煜阴沉已久的脸色却好起来,他长舒了口气,复又笑道:“好了,你们都要看卫贵人自证清白,现在看到了。”
他语中忽而变了称呼,众人皆一滞,接着凝贵嫔首先反应过来,心情大好地笑道:“恭喜妹妹。”
楚元煜又睇了眼容承渊,指了指那几名宫人,示意他将人带下去审。容承渊手下的宦官们便将人押出去,那几个宫人霎时都回过神,一时间满殿都是告饶之声,但这番吵闹很快就远去了。
殿中重新安静下来,楚元煜方敛去笑容,淡声道:“宫中纷争从不曾少过,朕大多懒得计较。但今日闹到这种地步,竟有人不惜搭上敏宸妃与皇嗣的性命,只为栽赃陷害,朕想有些话还是该说个清楚。”
众人神色一凛,皇后已先离席,率众嫔妃恭肃跪地。
楚元煜叹息道:“朕待卫贵人如何,不是她能做主的,有人对她如此算计,实在糊涂。这样愚蠢的栽赃便是再有千次万次朕也不会信,但愿莫再有人胡用这样的心思。朕也不想牵连你们的亲族,为了这点后宫妒忌平白落个暴君的名声。”
嫔妃们无不噤若寒蝉,屏息应诺。
他续道:“凝贵嫔,命礼部择吉日晋正四品贵姬。丽嫔……”他顿了顿,因丽嫔适才险些走出一步欺君的险棋,不得不下旨道,“行止有失,罚俸一年。”
凝贵嫔轻声谢了恩,丽嫔一边谢罪,一边暗暗松气。
他终是睇了眼已跪了许久恭妃,接着又说:“多个人疼公主原是好事,却不料你们生母养母之间如此不睦,可怜云安小小年纪便要夹在你们中间担惊受怕。容承渊。”他轻轻啧声,“传旨,赐福公主三百户食邑。”
卫湘一愣,纵使知道现下人人都提心吊胆,还是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遮掩不住三份好笑。
公主三百户食邑一年的银子,比嫔位一年俸禄还要多些。
他这是前脚罚了丽嫔,后脚就又把这钱补上了。
她知道,他这是冲着她。他想让众人都看到丽嫔护着她便吃不了亏。
今天从头到尾,他对她的偏心都是明晃晃的。
第66章 敕命 永巷里连名字都无人知晓的宫女得……
天子威仪之下, 无人敢妄言一句,连皇后也只得垂首静听。
楚元煜下完几道旨意,终是伸手虚扶了皇后一把, 待皇后起身,他叹道:“敏宸妃的病……虽教人忧心,但皇后怀着身孕, 还需先顾惜自己的身子,莫要操劳太过。敏宸妃那边, ”他语中一顿,“就由文昭仪与凝贵姬多费心吧。”
皇后垂眸福身:“诺, 臣妾知道了。”
文昭仪与凝贵姬也都应了话。文昭仪素与敏宸妃交好, 巴不得接下这差事;凝贵姬惯会打理中馈琐事, 自也并无异议。
因此这无疑是合宜的安排, 同时亦是对恭妃的又一次告诫。
——自皇后与敏宸妃先后有孕以来, 宫中之事便多是恭妃做主、凝贵姬从旁协助。但现在, 皇帝将此事交给了文昭仪与凝贵姬, 对她未提一字, 不满可见一斑。
楚元煜说罢又去扶起卫湘,握着她的手, 口吻温存之至:“让你劳神了, 我们回去歇息。”
卫湘点点头, 朝皇后恭肃深福:“臣妾告退。”
皇后和颜悦色地颔首:“辛苦贵人。”
而后卫湘便陪伴圣驾离去, 身后唯余一片恭送之声。待他们走远,恭妃终是再无力支撑, 身子一软,险些栽倒,碎碧惊叫着扶住她:“恭妃娘娘!”
殿里稍乱了一阵, 待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扶恭妃坐到椅子上,皇后方是一叹,缓缓摇头:“快送恭妃回去吧,仔细侍奉。”
恭妃身边的一众宫人齐声应诺,再度去扶恭妃。
恭妃艰难地向皇后施礼告退,目光空洞得好似丢了魂。
皇后待她走远,又看向丽嫔,神色愈显无奈:“丽嫔,你好生照料公主,至于恭妃那边……”皇后无可奈何,“陛下与本宫原都盼着以和为贵,现下看来是难了。事已至此,本宫也不好逼你,日后如何与恭妃相处,你自己拿主意便是。若想迁宫,便差人来回本宫。”
丽嫔垂眸福道:“恭妃娘娘疼爱云安,臣妾会尽量与她言和,不让陛下与皇后娘娘为难。”
皇后目露欣慰,颔了颔首:“公主年幼,离不开人,你也早些回去吧。”
语毕又唤来一名身边的大宫女,让她这些日子且去服侍公主,众人见状皆知皇后是怕恭妃为难丽嫔。
这厢皇后吩咐完了,已半晌不语的清妃忽而偏头看向身侧的掌事宫女思蓉:“陛下今日好大的火气。走吧,咱们回去给陛下炖一盅清心去火的汤羹。”语毕便也向皇后施礼告退。
余者见皇后再无旁的吩咐,同样陆续告了退。皇后早已疲乏不已,自无意多留,搭着宫女的手出了仪华殿。
才出殿门,皇后就见一顶两抬的小轿正候在殿门外。她身份尊贵,素日所乘的凤辇皆是十六抬的,气派到进不了各宫的宫门,只得停在宫道上,这样的小轿于她而言寒酸简陋得入不得眼。
是以皇后不禁疑惑,不知这小轿是为谁所备,不及发问,候在轿边的傅成已迎上来,躬身禀道:“皇后娘娘,我们贵人见娘娘看着疲乏,恐娘娘累着,命人备了这小轿。娘娘可先乘小轿去临照宫宫门处,再换凤辇。”
——自此处至临照宫宫门,有约莫二十丈的距离。说远倒不算远,但皇后孕中疲惫,倒真有些走不动。
皇后眼底不禁漫开笑意:“贵人有心了,你待本宫谢她。”
傅成笑应了声,便回身去揭轿帘,毕恭毕敬地送走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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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池苑中,楚元煜已然安睡,卫湘却睡不着,在黑暗中望着他的睡容,心中百感交集。
她纵使知道帝王的宠爱难以长久,也不能否认他此刻对她的心。她因而有些遗憾,遗憾自己生在永巷那样的地方,早早经历了太多腌臜事,也看了太多仗势欺人之辈,以致现下对权力唯有恐惧与向往,却独独生不出对当权者的感动。
而若她没有经历过这些……
帝王不顾一切的宠爱想是极易打动少女春心的,那她或许便更能全身心地享受于此,享受旁人艳羡的目光,享受身为宠妃的荣耀与地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他的宠爱里一心只想如何将这一切抓得更紧,再借此爬到更高的位子上去。
而今日这场大戏背后又是谁呢?
卫湘的思绪久久不宁,胡思乱想停都停不住。她就这样在纷纷扰扰中不停往返于梦醒之间,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隐隐觉得身边的人似乎已起床了,又在轻声交谈中更多了两分清醒,便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屋中其实已燃亮了好几盏灯,只是床帐仍半拢着,所以她这一边并不大明亮。
她缓着神,从枕下摸出怀表看了眼,才三点半。而后坐起身,书案那边的交谈就停住了,楚元煜看向她,苦笑:“扰你安寝了。”
“陛下怎的起得这样早?”卫湘檀口轻扯哈欠,见积霖捧来衣裳,便拿过一件褙子顺手披上,就下了床,“才三点半。”
楚元煜眸色沉沉:“玉芙宫那边,情形不大好。”
卫湘悚然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眼立在书案一侧听吩咐的容承渊,声音里带了颤意:“敏宸妃娘娘……”
楚元煜知她误会,解释道:“她病情还好,但玉芙宫又有数名宫人染了疫。”
语毕他陷入沉吟,卫湘知他在斟酌要事,不再出言扰他,安静地走到他身后,温柔地为他按起太阳穴。
须臾,她再度听到他的声音:“传朕的旨意,后日一早启程,前往麟山行宫避暑。除敏宸妃之外,阖宫嫔妃、皇子公主、太妃太嫔皆往。”
避暑原不该这么快启程,各宫要做的准备都多着呢。卫湘知他是因天花之事改了主意,却不知缘故,小心探问:“陛下何故这样着急?若是为防天花传播,只怕还是像先前那样封宫才稳妥。”
楚元煜缓然摇头:“这话不错,但宫中与京中交集颇多,若天花真在宫中传开,京中百姓也不免深受其苦。若朕将宫中众人都带去麟山,宫人亦会随去大半,余下的再下旨无故不得出宫,百姓们便可安稳些。”
卫湘暗暗诧异,这一回,她倒真对他生出了些发自肺腑的敬佩。
为帝王者把黎民百姓时时挂在嘴边的大有人在,遇了事能当即设身处地为百姓筹谋的却未必多见。
卫湘心下动容,垂首道:“天下万民都会记得陛下的苦心。”
楚元煜将她按在他太阳穴上的手握住,将她坐到膝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还有一事,你晋了位,依例当再添宫人给你才是,但现下这般局面,朕怕新拨来的宫人传病给你,你若觉得人手还够用,就迟些再说吧。”
卫湘失笑:“里里外外已这么多人了,哪有不够用的呢?便是永远不再添人也够了。”
她这话说得十分恳切,楚元煜沉吟了一会儿,却又说:“或者,朕从御前调几个得力的给你?”
卫湘讶然,忙道:“那怎么成!现下事务繁多,御前才真是用人的地方。臣妾这里无非穿衣吃饭这点小事,人手真的够的。”
他一声喟叹:“朕不想委屈了你。”
“哪有什么委屈的?”卫湘玉臂环在他颈间,“有些时候不得不在意些规制排场,是因宫中好事者太多,总爱胡乱猜忌,该有的没有便让人觉得是受了轻视。可如今陛下这般待臣妾,就是聋子瞎子也该知道轻视是断断没有的!”
言至末处,她口吻变得俏皮,楚元煜听得一笑,思量道:“朕问你一事,若令你难过,你别怪朕。”
这话让卫湘一怔,茫然不解:“何事?”说着美眸一转,“这天地间恐怕没什么事能让臣妾怪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