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这样说……
他谨慎地不敢来,怎的偏有人敢来呢?
卫湘心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摇摇头,唤来傅成,让他去向容承渊打听杨才人的事。
傅成领命去了,片刻后折回来,回禀卫湘:“今日一早,杨才人便称病不说,宫里散开了说法说可能是天花,因此也无人敢去一探究竟。但人实则已被掌印带走了,现下押在他们内官监里问话,是掌印亲自在盯这事。”
卫湘黯然摇头:“如此大动干戈,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傅成躬身:“掌印说晚些时候来跟您回话,您若不安心,待事情有了结果,也可亲自去见杨才人。”
卫湘略有一怔,即道:“也好。”
她是想亲自见见杨才人的,一则问问她到底为什么,二则也想知道,这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的手笔。
然而此事接下来的进展却出乎卫湘所料。
这日晚上,容承渊尚不及来清秋阁知会卫湘原委,清凉殿中就先颁下了旨意,旨意中说才人杨氏戕害嫔妃,即刻褫夺封号、打入冷宫,杨氏一族前有抗旨不遵之事,后又有此大罪,举家抄家流放。
旨意中言及“杨氏一族”,便不仅只杨氏的本家三族,而是将偌大一个家族全划了进去,几代簪缨的杨家从此不复存在。
这旨意一下,便震惊了阖宫。
后宫纷争从来不少,因此获罪的嫔妃大有人在,因事涉皇嗣牵连三族的也有几位,但牵扯九族的本朝尚未有过。
况且此事便是在卫湘自己眼里也并非大事——她不过病了一场,性命无虞,更非孕中,皇帝若有意严惩,废杨氏位份也就罢了;若再抬抬手,降位幽禁亦说得过去。
是以卫湘因这道旨意心惊不已,容承渊来时,她顾不上半句寒暄,房中的宫人们才退出去,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杨家获罪只因此事么?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我并无大碍,陛下何以如此恼火?”
容承渊与她相对而立,面对着她的焦急不安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轻道:“的确只为此事。陛下如此重责,我也没料到。”
卫湘惶然,有些不知所措,怔然半晌,又问他:“此事可还有让陛下宽宥的余地?”
容承渊摇头:“圣旨已下,没余地了。”语毕他终是笑了下,上前扶住卫湘的手臂,扶她走向茶榻,“娘子也不必这样慌乱。总归是害娘子的人,收拾干净也好。”
“可杨家……”卫湘不安地摇头,“全族加起来,恐有几百口人。”
容承渊一哂:“抄家流放,又没要了他们的命。”他语中一顿,声音放轻了些,“这样他家便不会有别的女儿进宫了,娘子也好高枕无忧。”
这句话似有魔力,让卫湘既诧异又的确安下心来。容承渊扶她坐下,径自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渐渐归于平静。
卫湘缓了好几口气,总算在一念之间释然了——她想,世事不就是这样无常的么?
姜玉露突然而然地死去、杨家突然而然地覆灭,这二者并无什么不同。而她连姜玉露的死都接受了,又何须为了杨家生出这许多不安来?
说到底,是杨才人先动手害的她呢。
卫湘平复情绪,心硬了起来,复又深呼吸一次,抬眸再看容承渊时,眼底已只余一片淡漠的凉意:“我还能见杨氏么?”
容承渊点点头:“她明日便会被送回宫中,你若想见,现在去正好。只不过……”他轻轻一喟,“我看此事就不要让陛下知晓了。”
卫湘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对此事的恼火出乎众人所料,那她还是避嫌为好。
卫湘便向积霖要了身宫女的衣裳,又重新梳了发髻,戴了块面纱,随容承渊出门。
近来因有天花的缘故,常与医者和尚宫局有交集的宫人都戴面纱,她这样便不稀奇,又是跟在容承渊这掌印身后,更不会有人盘问什么。
二人很快便到了行宫之中的内官监。此时天色已晚,宦官们大多回庑房去睡下了,内官监中只余几个小宦官值夜,四下里安静无声。
见了容承渊,他们都跪地见礼,容承渊并不停留,一路带着卫湘直入最内进的院子。这进院中也都静了,唯西侧的一间房仍亮着灯,卫湘跟着容承渊走近,抬眸间识出窗纸上透出的几个黑影似是刑具,脸色不免变了一变。
容承渊恰好回过头看她,见她神情变化,顺着她的目光瞧了眼侧旁的窗户,笑道:“娘子不必怕,嫔妃岂是能随意用刑的?只是用这间屋子问话罢了。”
卫湘沉了口气,颔首道:“无妨。”
容承渊笑笑,抬手叩门,房门很快从内里打开,门内的宦官抬眸一看,连忙躬身:“掌印……”
“出去。”容承渊道,那宦官忙垂首告退,卫湘也进了屋,容承渊便回身阖上了门。
卫湘看见杨氏时,方知容承渊适才那句不曾用刑的话不是骗她的。
杨氏身上衣裙齐整,就连发髻都仍一丝不苟,分毫不失体面。只是她整个人失魂落魄,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怔怔望着面前隔绝夜色的窗纸,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进宫两载,从来不算得宠,也从不惹事,对宫人又素来客气,因此现下见她这般,容承渊也叹了口气,上前道:“事已至此,娘子还是放宽心吧。”
杨氏闻声后脊一僵,怔怔地转过头。望向容承渊时,她眼中只有木讷,接着看到卫湘,她猛地站起来:“卫贵人……”
她趔趄着要上前,容承渊怕出事,抬手拦住了她。
杨氏木然侧首看了眼容承渊,并不硬闯,只是再看向卫湘时,眼泪夺眶而出:“卫贵人,万般不是皆与我家人无关,求你……”
“杨娘子。”容承渊打断她的话,无奈摇头,“娘子别为难卫贵人了。旨意是陛下下的,已晓谕六宫与文武百官,卫贵人如何能求陛下收回成命?”
“可……可是……”杨氏声音沙哑,张了张嘴巴,不知该如何争辩。
片刻的僵持之后,她好似终于意识到此事再无余地了,心中的侥幸尽数灰飞烟灭,整个人便彻底崩溃,瘫倒在地,嚎啕大哭:“我罪不至此……我杨家罪不至此啊!”
卫湘立在几步外安静地看着她,她哭了许久,从嚎啕到呜咽,哭得目光涣散,终于又抬起头望向卫湘,自言自语般地呢喃:“我……我不想害你的,只想稍微报复一下,让你吃一点苦,这如何便是牵连我杨氏全族的大罪了!”
卫湘本还在想该如何问,听她主动说起,又是这样的话,不由意外:“你报复我?”她觉得这个词很是荒唐,“我如何得罪过你,你竟要报复我?”
杨氏泪眼朦胧地与她对视两息,忽而苦笑:“我已毫无翻身之机,贵人大可不必再在我面前演戏。”
第75章 糊涂 “真是个糊涂人。”
卫湘半晌回不过神, 怔忪了良久才道:“我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杨氏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紧盯着她,一声轻笑,“误会?卫贵人, 你敢说你不曾为了迎合圣心,力劝陛下将我家中抄家、罚银?却又在我面前做得一副好人模样,好似我与爹娘未受兄长牵连都是你的功劳……”
卫湘哑口无言。
她很想说那确是她的功劳, 当时皇帝虽也摇摆不定,但是否重责只在一念之间而已。杨氏最终连一句训斥也没挨, 是因她跟皇帝说杨氏入宫后恐怕已久不跟兄长说话了,又说这样杨氏的父母有这么个儿子简直就是讨债鬼。她那些话原就是在理的, 皇帝又念及杨氏与她教好, 这事才以杨氏兄长流放、杨家罚银百万告了终, 虽不能说罚得多轻, 但到底是没让杨氏的爹娘去受牢狱之灾、流放之苦。
这些经过, 卫湘本以为杨氏是清楚的, 现下看来她却是很有些完全出乎卫湘所料的解读。
杨氏怔怔地要往她面前走, 容承渊又抬手挡她, 卫湘道了声“掌印”,微微摇头, 他迟疑了一瞬, 垂眸退开。
杨氏看起来倒要没有要冲动伤人的意味, 只是失魂落魄, 边走向卫湘边木然地笑道:“我知惯你会讨好陛下……从丽嫔翻案那时我就知道了。”
她提起丽嫔翻案之事,卫湘只得默认。
杨氏续道:“那时……恭妃娘娘气得饭都吃不下, 可我只觉事不关己,又想丽嫔蒙冤原也可怜,便也不曾觉得你有何不妥, 亦没有多出言劝她。只是我没想到,这一转眼,事情就到了我自己身上!”
卫湘隐隐探知了一些端倪,凝睇着她:“何人在你面前搬弄是非?”
“搬弄是非?搬弄是非!”杨氏似被这话激怒,蓦地笑出来,连连摇头,“卫贵人,我是活得并不通透,也不得宠,可我也不是傻子!你做的事,连与我不相干的宫女都在议论,你当我真能被蒙在鼓里不成?”
卫湘缓然沉息,情绪并不受她搅扰,只想探明背后隐情:“什么宫女?说什么了?”
“好,你既要与我对质,咱们就说个明明白白!”杨氏字字掷地有声,“我家刚出事时,你们不愿触怒圣颜,个个对我避之不见,更不愿为我说情,这你认不认?”
“我认。”卫湘风轻云淡,“宫里谁不是如履薄冰的活着?谁也没道理为了你的事搭上自己的将来。”
“这话不假。如若是我,我也会如此,我断不会因此记恨任何人!”杨氏冷笑,话锋一转,又问,“那你倒说说,你之后又为我求情了,是为何?”
卫湘直视着她,黛眉紧蹙:“这我早与姐姐解释过了。”
——在事前与事后,她都曾与杨氏说过,此事要等风头过一些才好办。否则不仅朝臣们盯得紧,皇帝也在气头上,谁去说情都只是火上浇油。
杨氏眼中满是怨怼,激愤之下又流出泪来:“你敢说不是因为你探明了陛下的心思,知晓陛下忧心国库空虚,便顺着陛下的心意提什么罚银?那是百万两的罚银!你可知这笔钱把我家中逼成了什么样,偏还能在我面前说出些是为了我好的话!”
卫湘适才一直在猜她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误会,却完全猜不到是这么个缘故。
她只觉荒唐,倒吸着凉气,连连摇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滞了须臾,一声苦笑:“杨姐姐,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是什么出身,懂什么国库空虚?”
杨氏只当她在诡辩,只以轻笑作为回应。
卫湘无可奈何地摇头:“你兄长是因抗旨不遵的缘故入的狱,冒犯的是陛下。实不相瞒,若你今日不同我说这些,我还当这罚银会入陛下的私库呢,原来是要入国库?”
她这话在杨氏听来匪夷所思,可正因匪夷所思,倒显得很真。
卫湘说得也的确是真的。就像她适才所言,她这个出身,懂什么国库空虚?
这些日子她就算一直在苦读,也只将诗词恶补了一些,四书五经读得更是浮于皮毛。就她肚子里这点墨水,要让她弄清哪些罪名的罚银入天子私库、哪些要入国库……
她都要感激杨氏将她看得如此厉害了。
杨氏拧眉看着她,试图判断她话中虚实。卫湘又笑笑:“你不信我先前的解释,我也没法子。但现下容掌印在这里,你只管问问他,我当初有没有央他帮我注意着陛下的心情,好寻时机帮你家里说情。”说罢语中一顿,露出嘲弄,“你莫不是又要觉得我们串通起来骗你?啧,我倒不太明白,咱们素日相处也算不错,我怎的就在你眼里成了这样的恶人?”
杨氏一时局促不安,说不清为什么,她昔日轻信了旁人的嚼舌根,现下却又觉得卫湘的话可信了。
她哑然:“你、你没拿我家的事作筏子讨好陛下?”
“我犯得上?”卫湘轻嗤,“是陛下不够宠我,还是你哥哥那点子破事比我这张脸更容易讨人欢心?”
“噗——”不远处乍起一声笑,卫湘挑眉横他一眼,他忙将笑音屏住,扭头看旁边的墙壁去了。
杨氏怔然摇头:“可连素不相识的宫人都在议论,说你……说你翻脸无情。”
“哪个宫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卫湘一脸复杂,“姐姐若不知他们背后的底细,焉知这话不是故意说给姐姐听的?”
她顿了顿,又问杨氏:“那麦冬是怎么回事?我瞧姐姐不是心思这样深沉的人,便是对我心存怨怼想让我吃一些亏,也未见得能做出这样的安排。”
杨氏面上已显悔意,紧紧咬住下唇,垂眸沉吟了许久,终于呢喃道:“这是……这是我有一日走在外头,听两个宫女说闲话,说你来了行宫必会去泡温泉,这是容易让人下手的地方,若有人嫉妒你得宠,恐怕会从温泉下手。”
“……”卫湘很是无奈。
前后两件事都是通过宫人的“闲话”传进她的耳朵的,她竟分毫未曾起疑。
卫湘又追问:“只是这样?那熏制麦冬的主意是你自己想的?”
杨氏抿唇:“我本想在温泉水里添东西,可那汤泉宫的宫女怕殃及旁人,招惹祸端,就想了这法子给我。”
卫湘神色一凛,望向容承渊,容承渊颔首:“就是那打碎瓷罐的宫女,但她只说这是她自己的主意。”
卫湘笑了声:“她该不会也在世上别无亲眷,孑然一身吧?”
容承渊颔首:“娘子猜对了。”
杨氏听到此处,终是信了自己被人诓骗,变得有些崩溃:“我是被人利用了,是不是?”她惊慌失措地摇头,“那……那我这算什么!杨家的覆灭又算什么!是谁?告诉我到底是谁!”
她焦灼地扑向卫湘,容承渊见她激动,信步上前将她拦住,推开了她。
杨氏被他一推,无力地倒在地上,却顾不上,忙不迭地爬起来:“是什么人……”
“不必问我,我不知道。”卫湘道。
实则凭着杨氏方才的话,她心里已有了些猜测,只不过大可不必与杨氏解释了。
杨氏这人够蠢,却说不上太坏,既入了冷宫,就让她在冷宫里好好待着便是,大可不必用这些猜测勾得她再来淌这浑水,最终闹得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