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径直走到主位前落了座,先命众人起了身,便隐忍着不满道:“皇后生子,皇帝便是在廷议,也该过来守着,如今这样,实在是大臣们不懂事了。”
文昭仪忙笑道:“太妃息怒,这事恐怕怨不得陛下。方才睿姬妹妹跟臣妾喝茶呢,说起陛下要召见格郎域的使节,这会儿约是正被此事拖住了阵脚。这也没办法,倘若都是自己人、亦或是罗刹国这样的友邦,自是什么都好说;但格郎域向来不是善类,陛下若扔下他们走了,指不准又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谆太妃闻言面色稍霁,无奈叹息:“既是这样,便也罢了。”
又过约莫小半刻,圣驾仍不见踪影,倒是容承渊奉旨到了椒风殿来。
他自是入殿先向谆太妃问了安,禀的话一如文昭仪所料,皇帝果然是被格郎域的事拖住,不好失了礼数。
谆太妃见他过来,倒更安了些心,笑道:“皇帝既然忙,就让他忙吧。你在这里守着,有事自可及时前去禀话,也就不怕什么。”
容承渊垂眸应了声“诺”,并未在殿中多留,寻了个由头就又退出殿外。出殿时睇了眼左右,两旁的宦官虽不明就里,还是会意地阖上了外殿的殿门。
与此同时,数名御前宦官进了院来,有条不紊地前往椒风殿各处,却是将前前后后的宫人都看住了。
殿外等候的嫔妃们无不一惊,但见其着意阖了殿门,便知他不想惊扰谆太妃,一时也无人敢去多嘴。
所幸容承渊也没打算让她们提心吊胆,他阔步走下石阶,几名低位的小宫嫔多看他一眼都心虚,下意识地瑟缩后退。
他在众人面前止住脚步,垂眸一揖,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向来胎像稳固,如今却不足月就已发动。咱家在陛下跟前办差,不得不多几分顾虑,只得先查了再说,惊扰各位娘子了。”
众人知道这般大动干戈的缘故,心里就安稳了不少,陶采女连连点头:“应该的。”
容承渊抬眸看向卫湘:“陛下有话跟睿姬娘子说,娘子请借一步说话。”
第95章 符咒 哪怕三岁小儿也知道,这只能是一……
卫湘颔了颔首, 在满院嫔妃神色各异的注视中随容承渊去了西侧廊下无人之处。
容承渊自怀中摸出一巴掌大的甜白釉小盒,姿态恭敬地奉与卫湘:“陛下说娘子前两日在清凉殿吃了这饴糖,很是喜欢, 特命御膳房又制了些给娘子。”
“这点小事,陛下还记得。”卫湘心头一暖,含笑接过。
却听容承渊忽地压低声音问:“今日之事, 可与你有关?”
卫湘一怔:“什么?”
“皇后怀胎才八个月。”容承渊低着眼帘,“若与你有沾染, 切莫瞒我。”
卫湘听他语速显比平日快些,知晓是因嫔妃们都在不远处看着, 他们不宜在此多言, 便也不多问什么, 只摇了头:“和我没关系。”
“那就好。”容承渊颔了颔首, 遂退开半步, 向她一揖。
卫湘点点头, 气定神闲地回到院中去, 将手里那枚圆盒交予积霖, 笑说:“好好收着,一会儿回去放在我卧房的茶榻上。”
“诺。”积霖福身应了。众人虽心思各异, 但都不多言, 唯黄宝林静立在三步远的地方, 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皇后娘娘正生着孩子, 这岂是炫耀恩宠的时候?”
卫湘心下轻笑,不加掩饰地直接望了过去, 只见黄宝林神情黯淡,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厚重的脂粉也难遮住她眼下的乌青, 可见前阵子的波折让她心力交瘁。
说起来,她现在原是应该在闭门思过的,只因皇后生子妃妾都要按宫规在外候着,她才得以出现在这儿。
都这样了,偏不长记性。
“呵。”卫湘扬音一笑,笑音里透出的轻蔑令她姣好的面容多了几分张扬,她悠悠地踱向黄宝林,黄宝林顿时心虚,想要躲避,但又硬撑住了,抬眸盯着她道,“你要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卫湘好整以暇地给她理了理衣领,继而抬起眼帘,欣赏起她的发髻来。
她自正六品贵人降至从七品宝林,康字封号也没了,还令父母受了训斥,现下心气受挫,整个人都低调下来,不仅衣裙颜色朴素,发髻上也不见太多点缀,只戴了两只镶宝的银钗。
再仔细看,更可见她发髻一侧梳得不够精心,隐隐可见些许毛躁的迹象。
卫湘勾了勾唇,抬手抚上那一片毛躁。黄宝林猛地推开她的手,继而自己按到那一片,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顿觉丢人,不禁双颊飞红。
卫湘毫无恼色地收了手,含笑道:“我心疼姐姐罢了。杏实梅实两个都挨了板子,底下的宫人伺候起来不够细心还是次要的,紧要的是这些刻薄话都没人替姐姐说了,竟要姐姐亲口说出来。”
黄宝林眼底一慌:“你……”
卫湘捏起绣兰花的丝帕,掩唇直笑,口吻仍是慢条斯理的:“我劝姐姐多忍着些吧!不然下回那板子直接落到姐姐身上,那可怎么好?”
“睿姬娘子说笑了。”黄宝林艰难地撑着体面,“宫里惯来没有杖责嫔妃的规矩。”
“是么?”卫湘恳切地颔首,“原来这才是姐姐屡教不改的缘故,倒是我不知规矩了。只是,亲近的宫人若被打死,对姐姐总也有诸多不便。我若是姐姐,我就听劝。”
“你……你敢!”黄宝林趔趄着上前一步,终是被她激得乱了方寸,急急地道,“她们两个是我从家中带来的,你休想……”
“咱们闲话几句家常,姐姐怎的就急了呢?”卫湘打断她的告诫,满目无辜地摇头,“我哪有要动她们两个的意思?姐姐可别胡乱安罪名给我。她们两个如今正卧床不起,姐姐说出这话,若她们真有个三长两短,倒成了我的不是。”
言及此处,又是摇头:“人命关天的事,我哪里背得起呀!”
“你你你……”正话反话都被卫湘说了,黄宝林被围追堵截得语塞。
自始至终,卫湘都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黄宝林除了开头那句讥嘲,后面句句都是乱的,更是被卫湘牵着鼻子走。这情形瞧着就像一只漂亮的猫儿在两爪之间玩弄猎物,任凭猎物如何惊慌失措,猫儿依旧优雅矜持。
周遭的嫔妃中很有几位看得想笑,又觉不妥,便一个个紧抿朱唇别开眼睛,硬生生憋着。
“唉。”卫湘在黄宝林面前哀叹一声,摇一摇头,便转身去寻相熟的陶采女去了,独留黄宝林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众人继续等着,时而能听到寝殿中接生婆指导皇后生产的只言片语,间或掺杂几声痛苦的呜咽。宫女、宦官或端着水、或端着药进进出出,个个脚步都很急,却有条不紊,分毫不见混乱。
时间在这有条不紊的忙碌中慢慢流逝,不觉间已是乌金西坠,红墙间起了凉风。
瑟瑟风声之中,丽嫔小声咕哝:“快三个时辰了,怎的竟这样久……”
话语随风飘入众人耳中,众人的脸色都变了一变。
皇帝如今子女不多,多数嫔妃对生孩子这事没什么数,丽嫔却是生过的。而且她当时正因妩贵姬之死蒙冤禁足,不免寝食难安,生产也不甚顺利。
可即便这样,她生孩子似乎也没有这样费力。
一时间院中三两结伴的嫔妃们都不免与同伴私语两句,忽又见一宫女端着碗疾步穿过回廊,正往殿里头去,碗中的苦香被夜晚的清风刮出来,飘散院中,众人一嗅即分辨出来:“这是参汤?”
“好浓的参汤!”
继而不免又一阵窃窃私语。
再过约莫一刻,一宦官踉踉跄跄地冲出殿来,打破了一直维持得极好的“有条不紊”。众人悬着心都看向他,依稀从服饰分辨出他是御前的人。
他急奔至西侧廊下,容承渊一直在那里。众人见容承渊侧首听他禀话,都不禁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却哪里听得见半个字?
但也就只过了三两句话,就见容承渊神色立变,回身挥手,两名始终候在院门口的宦官如风一样出了门,顷刻就没了踪迹。
几是同时,又见数名御前宦官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围在院子四周,沉默侍立。
于是也无须去听什么了,谁都瞧得出,必是皇后的情形不好。
陶采女皱着眉轻声抱怨:“这样看管咱们做什么?便是真有谁打错了主意,还能跑了不成?”
卫湘拍了拍她的手,含笑宽慰:“掌印行事谨慎罢了。”
而后不到两刻,圣驾终于来了。其实格郎域使节尚未告退,只是听闻皇后难产,便是再有怎样的敌意也不好挑理,几位使节都忙劝皇帝快去,继而便忙不迭地告了退。
楚元煜步入院中,问安声四起。但他一直顾不得这些,径直入了殿,外头的人就听里面的问安也响了一阵。
正各自迟疑着起身,容承渊不知何时已从西廊下移至殿门不远处,颔首向内一引:“诸位娘子请。”
口中虽说着“请”,无形中却有种要将她们传进去挨个问罪的架势。
一种人心惶惶就在众人之中蔓延开来,容承渊这掌印摆出这副架势,任谁见了都是要怕的。
是以众人入殿时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人群沉默得吓人。卫湘在离殿门尚有很远时就开始不动声色地盯着容承渊看,试图从他面上分辨出点什么。
他不经意间与她对视了一眼,却全然不打算说什么,视线转而移开。
卫湘别无他法,只得心如止水地继续入殿。
经过容承渊身侧时,听到他正问身边的小宦官:“敏贵妃可来了?”
那小宦官一愣,回道:“来了啊……早就在殿里头,掌印没见到?”
容承渊淡然:“我只进去与太妃问了声安,不曾细看。”
卫湘足下微顿,复又看了他一眼,他仍在与那小宦官说话,口吻很是轻松:“来了就好。”
卫湘凝神想想,自顾入了殿去。宫人已在殿中添足了绣墩,众人再行向谆太妃、皇帝与主位嫔妃们问过安后,就依次序落了座。
而后,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皇帝。
在左右两盏多枝灯交织出的明暗之间,天子眉宇间透出令人窒息的阴鸷。这种神情在他面上并不常有,因为他总是怜香惜玉的,在嫔妃面前纵是发怒,也总维持着分寸。
可现在,一种陌生的狠戾在他眼中几乎压制不住,这样的狠戾远比动怒更加可怕。
一时之间,无人敢妄言一字。身为长辈的谆太妃虽想劝一劝他,最终却也没能说出话来。
楚元煜低着眼帘,不带分毫感情地吐出一句话:“容承渊,你说。”
容承渊是随在众人身后入殿的,此时刚在皇帝身侧站定。听得问话,他躬身轻道:“奴确是搜到些东西。”
他无声地挥了下手,宋玉鹏自殿门口走了过来。
宋玉鹏双手捧着一只托盘,身子躬得很低,如此一路走过去,众人都瞧见了他托盘中的东西——那是一枚薄薄的红色,也就一寸长,上面烫着金字,不知是什么。
宋玉鹏在八仙桌前驻了足,谆太妃看见那物,眼中一栗,即要伸手拿来细看,容承渊忙上前挡了,赔笑道:“此物不吉,太妃莫动。”
语毕自己将那东西拿起来,拆了上头的蜡封。众人看着他这个动作,才知那红色烫金的东西不过是个纸袋。
然后,她们便眼看着容承渊从中抽出了一枚明黄色的三角。
四下里惊起一阵倒吸冷气之声。哪怕三岁小儿也知道,这只能是一枚符咒。
第96章 莪术 “在椒风殿后房檐上的两片瓦当之……
容承渊将那符咒小心展开, 给谆太妃与皇帝细看,口中禀道:“具体是什么符,还需传钦天监来验。”
谆太妃眉心紧锁:“宫中严禁巫祝之事, 哪怕这符是祈愿用的,也不当出现在宫里!”
容承渊轻道:“是。”
皇帝侧首凝视着那张符:“传钦天监。”
门边的一名宦官忙往外去,皇帝又道:“何处找到的?”
容承渊垂眸说:“在椒风殿后房檐上的两片瓦当之间。依着方向算, 正对着皇后娘娘的凤榻。”
楚元煜收回视线:“既在椒风殿里,皇后身边的宫人便脱不了干系。若皇后平安脱险便罢了, 若皇后不妥——”他语中一顿,“宫人全部殉葬。”
此话落定, 殿中众人惊得连呼吸都停滞了。几名皇后身侧的宫人面色惨白, 却又不敢跪地告饶, 唯余冷汗顺颊而下。
一派死寂里, 寝殿的门开了, 众人的目光又向那边聚拢, 只见两名御医沉默地行至殿中, 跪地叩拜, 一字字禀道:“臣等无能,皇次子……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