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瞠目僵笑:“卫湘。”
她从未被他这样喊过名字,愣了一下。
他一字一顿道:“你好大的胆子。”
“……”卫湘低下头,手指划着衣裙上的绣纹,口吻变得有点不自在,但仍旧是平静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再者,我既承盛宠,有孕本也是早晚的事,倘能先除掉恭妃,心里还安生些,否则等到当真有孕,就真是舍了孩子去套狼了。”
容承渊又说:“这可是欺君,是死罪。”
卫湘眼波流转,认真地看了他半晌,复又重新低下头:“所以我才问你,你若不肯,我便不做了。”
容承渊刚要说话,她又呢喃低语起来,轻轻的声音里带着点委屈:“本是有商有量的事,偏你会拿欺君这话唬人。”
她柔软的话音在他心头一点,点得他浑身栗然。他听出她的那份委屈里隐有一分撒娇的意味,也几乎在同一刹间就意识到:哦,她是打算利用他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面对想做的事情,她总这样豁得出去,不论要豁出去的是什么。
容承渊心里掠起一股复杂的感触。他一时觉得她实在可恨,他该与她翻脸,至少该给她一点教训,好让她像以前那样对他马首是瞻,不敢再这样造次,但心里盘算的话涌到嘴边几度却说不出口。
而坐在对面的她又显然在等一个结果。
……他明明正恼火,可发觉她在等,却不想让他久等。
安静片刻,他起身走向她。
卫湘虽早知他的心思,却从未敢将事情做得这样过,但如今实在需要他的帮衬,不得不放手一搏。
她于是从说出那句话起就提心吊胆的,虽不敢看他,却耳闻他的呼吸变了几度。忽而间他立起身,她心头愈发一慌,尚不及反应,他已至她面前,她因而更没有抬头的底气,而他也并没有要她抬头的意思。
他只是站得离她很近,她这样微微低着头,额头几乎能碰到他的衣摆。他一语不发地注视着她,过了须臾,弯腰俯身。
她听到他带着笑音说:“有事说事,别玩这么大,当心让自己后悔。”
卫湘的薄唇开始不受控制的战栗,她勉力克制了一下,终于抬起头。
只抬起两寸,就正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你到底帮不帮我?”
他们四目相对,但容承渊的目光却落在她的唇上。两片嫣红盈润的薄唇离他也太近了,他不仅看得到它们一丝一缕的翕动,连唇脂的浅香都闻得到。
他迫使自己屏住呼吸,才总算阻隔了一部分这近在咫尺的诱惑。
可他到底还是溃败了,他直起身,没有让自己做出任何逾矩的事情,但说出的话已变得不受控制:“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帮你。”
……他最后守住的分寸是,将这句话说得平静无波。
话音才落,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绽开,明媚得像是刚刚收到了一份很合心意的礼物,连眼睛都亮起来。
她很欢快地对他说:“多谢掌印!”
容承渊用力吸气。
他看着她的这张脸,心里明白她在算计他,甚至觉得她知道他看破了她的算计。
可她还是这样做了下去,他也还是抵挡不住……
这好像也不丢人就是了,毕竟九五之尊都对她毫无抵挡之力,何况是他?
容承渊认命道:“此事我先帮你想想,你且等我的信,莫要操之过急。”
“好。”卫湘抿笑颔首,纤指拈起一块杏仁饼,盈盈起身,将那杏仁饼碰在他唇上,“麻烦你了。”
“别太过分。”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压到身侧——这本意是令那杏仁饼离开他的嘴唇,但下一瞬他就后悔了,因为他感受到了她柔软的手,更因动作激烈,让她身上原本浅淡的花香也在一刹间散得更浓。
她睨他一眼,眉目间已尽是谋得猎物的快意。
她似笑非笑地低下眼帘:“那我自己吃了。”
容承渊牙关紧咬,只怕自己再逗留下去就要先她一步犯下死罪,便猛地松开她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卫湘安然目送他走远,笑吟吟地坐回茶榻上。
她心知他不会被轻易蒙骗,她的这点小算计他都明白,可那又怎么样呢?
是他先对她动的心思,她不过是挑破了这一点,愿意着她的道也是他自己的事。
所以,他可不能怪她,倒很该谢谢她这样做了。否则以他们各自的身份,一辈子也不会有刚才那样的接触。
她怡然自得地饮了口茶,扬音唤道:“傅成。”
傅成应声而入,她吩咐道:“你即刻走一趟,让小康子得空过来一趟。”
小康子就是那日皇后到敏贵妃那里发疯时守在外殿的小宦官,她怕他回不好话触怒圣颜,让琼芳暂且顶了他差事。他自知这或许救了他的命,对她感恩戴德。
傅成领命而去,但小康子直至次日才得空来见她,卫湘向他探问贵妃对皇后的算计,可他素日只在外殿侍奉,也不知太多,答不上什么,反惹得满面愧疚。
“不妨事,我只是随便问问。”卫湘不在意地笑笑,又问起他流岚与浮岚的事,这回小康子低头回思了许久,才道:“她们都是敏贵妃娘娘从娘家带进来的,浮岚稳重些,流岚更灵巧,敏贵妃娘娘对她二人都很是信任。娘娘失子那会儿,浮岚牵扯其中,宫人们私下议论起来都不敢信,可贵妃娘娘私下摸出的那些干系……也实是抵赖不得的。到了最后一日,娘娘为让浮岚说出始末,动了重刑,浮岚还是咬死了不认,最终便那样丧命了,据说死的时候身上没一块好皮肉。”
卫湘忙问:“娘娘审浮岚的时候,身边都有谁?”
“自然都是娘娘信重的人了。”小康子道,“连宫女带宦官,也就五六个人吧。”
卫湘又问:“流岚可在其中?”
小康子笑说:“那自然是在的。”
第104章 早膳 “这是罗刹皇帝送来的,上个月到……
卫湘沉思半晌, 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小康子告了退,卫湘又唤来廉纤与轻丝, 吩咐了她们几句, 她二人听罢告了退, 按卫湘的意思前去传话, 只消片刻, 就各从尚工局、尚服局取了两本册子来。
这是各宫进出物品的档,以卫湘的身份并不能看, 但因是陈年旧档,看了也无伤大雅, 尚工局、尚服局就愿意行个方便。
这半是因为卫湘得宠,半是因为卫湘自己的有心经营——自发觉自己在宫中人脉太少后, 她便私下里命宫人们多出去走动结交, 一来二去很快见了成效,如今就派上了用场。
只是即便尚服、尚工两局愿意行方便,这档也不能留在清秋阁。卫湘草草读完, 便马上命廉纤她们送了回去,径自坐在茶榻上沉吟不言。
琼芳进来换了两次茶,见她仍这样出神, 不知出了什么事,难免有些担忧,就在第二次将换下的茶盏送出去后又折回来,轻声问她:“娘子,怎么了?”
卫湘缓了口气,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我在想, 过去这些年,皇后与敏贵妃互赠的东西可真不少。”
取来的册子一共四本,两边各有一本是早年东宫的档,另两本是后宫去年的档。
从东宫到后宫,始终是她二人之间赠物最多,虽然这与敏贵妃的身份比旁的嫔妃更高多少有些关系,但二人的亲厚仍可见一斑。其中更有些东西是她们从自己昔年的嫁妆里取出来的,这些东西带着娘家的念想,就算不比宫中所用的奢华,也总多几分珍贵,轻易不会拿来送人,一旦拿出来便是一份难得的心。
因此卫湘在想,这样的两个人,当真会因为对方怀了皇嗣反目成仇么?
后宫的勾心斗角固然不少,但她还是不信女人之间的情谊会脆弱至此。
就算明白不是人人都如她和姜玉露,她也并不觉得反目能来得这样轻易。
可若按她这样想,这一切的背后就另有其人,将高高在上的皇后与贵妃都蒙在了鼓里,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又听琼芳道:“是……在此事之前,皇后与敏贵妃惯是合得来的。而且不仅她们处得好,朝中的董家与佟家也交往密切。”
卫湘听得一怔,看着琼芳,意有所指道:“可佟家是皇商。”
琼芳自明其义,欠身苦笑:“是啊,商贾出身,便是顶着一个‘皇’字,也还是让教达官显贵们瞧不上眼。董家却不是那样迂腐的人,两家觉得投缘,走动便不少,从来不理那些没所谓的忌讳。也正因这个,皇后与敏贵妃才能自幼就相识,在闺阁里就玩在一起。”
——让琼芳这样一说,这更是旁人所不能及的情分了。
卫湘心愈发地倾斜,浓烈的不安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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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间,容承渊趁皇帝早朝时寻到清秋阁来,犹是一进门就屏退了众人,见卫湘正用早膳,便踱到桌子一侧,卷起袖口,拿起积霖告退前放在那里的银筷与碗碟,一副要侍膳的模样。
卫湘看得扑哧一笑:“你要这样,我可不跟你客气。不过今日这道冰粥着实不错,酸甜开胃,何不坐下来一起尝尝?”
“谁要你客气。”容承渊抿着笑,执箸夹了一枚烧麦到她碗里。
卫湘诧异地望了他一眼,真心实意地赞叹道:“真厉害啊!”
——她在他进门时正想吃那烧麦,因而多看了一眼罢了。可他那时才进来,离得尚远,又先对宫人们做了吩咐,却仍将这种细微之处收于眼底。这不仅是看人眼色的本事炉火纯青,更是随时随处都在一心多用。
容承渊正撂下筷子落座,听她说这个,不由好笑:“说得好像你没在御前当过差一样。”
“那我确不曾当过这样的差。”卫湘夹起那枚烧麦,斯文地咬下一小口,“让我去侍膳,我怕是头一天就要掉脑袋的。”
“哪能呢。”容承渊嗤笑,自顾盛了她所说的冰粥,搁在面前用瓷匙轻轻舀着,“你若去侍膳,陛下吃什么都不在意了,还管你夹没夹错?”
说完吃了瓷匙中的粥,不由一哂:“好吃。”
“我就说吧!”卫湘又吃了口烧麦,正有事想问他,他道:“请喜脉的事我打听了,嫔妃有孕,必要御医验过才行,这绕不过去。不过嘛……”他啧声,“我和赵永明还算相熟,钱再到位,想来这事能办。”
“那太险了。”卫湘连连摇头,“此事还是少叫外人知晓为妙。”
容承渊点点头:“那也还有另一个辙,就是什么也不必做,就是你多吃些不易克化的食物,然后只管让御医把脉便是。”
卫湘惶惑不解:“这是为何?”
容承渊从碟子里拣出一枚煮蛋,在桌上仔仔细细地磕开,磕出无数细密的裂痕,继而开始剥壳:“所谓的‘喜脉’,实则就是‘滑脉’,这脉象并不罕见,许多病症都呈现此象,而若妇人无病却见滑脉,则可诊断为喜。”
几句话间,那枚煮蛋已剥好了,剥得白净完整,只余底部手指捏着的地方还余一小块壳。
他将其递给她,她伸手一挡:“我吃过了。”
容承渊“哦”了声,自顾拿回来吃,复又续说:“我翻了医书,呈现滑脉最简单的法子便是积食。因此,你若先有姜寒朔诊出滑脉,御医那关就很好过了。”
“就这么简单?”卫湘不由诧异。
容承渊颔首:“差不多吧。咱们外行总觉得诊脉是重中之重,但其实医者讲的是‘望闻问切’,诊脉只占一个‘切’字。你若有意隐去积食这条不提,再辅以月事推迟、胃口不佳一类与孕事相符的症状,在那‘问’上有意误导,他们没道理无端猜疑你在用计,难免着你的道。”
卫湘讶然:“可若这样,诓骗御医们岂不是很容易了?”
“……”容承渊手里的汤匙顿了下,抬头看看卫湘,“谁会拿这种事诓骗御医?”
卫湘:“……”
容承渊:“有孕虽能晋封,但十个月后得把孩子生下来啊,再不然就是半途小产,那也得蒙过太医才行。就为了位晋一例演这么一出,也太险了。”
“富贵险中求嘛。”卫湘低头扒拉着碟子里的两片腌菜,小声反驳。
容承渊挑眉:“怪不得你富贵。”
“……”卫湘不想理他了。
这人得了便宜就卖乖,就因她昨天那几句话,嘴巴就愈发不饶人起来。
早知如此,她可不招惹他了。
容承渊看她冷着脸不再说话,心下揶揄她脾气可真大。又吃了口粥,便问:“你刚才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