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新年 “娘娘放心,睿妹妹胃口一贯还好……
卫湘只是看着她, 语气里不待丝毫喜恶:“你做什么了?”
骊珠啜泣不止,眼中既恐惧又茫然:“奴婢……奴婢见陛下为皇后娘娘故去的事寝食难安,便说斯人已逝, 劝陛下宽一宽心, 还需顾惜圣体。可陛下……陛下说国母离世, 奴婢却毫无伤心之色, 斥奴婢没良心。”骊珠说到此处, 哭得一下子凶了起来,委屈可见一斑, “奴婢只是心疼陛下罢了!奴婢从……从不曾见过皇后娘娘……”
卫湘与敏贵妃复又对视一眼,敏贵妃不免暗叹卫湘适才的担忧真是在理。
卫湘缓缓沉息, 斟酌道:“陛下既正值丧妻之痛,敏姐姐还是先别去了。”
敏贵妃一滞:“我昨夜守灵, 此时理当前去回话, 若不去便失了礼数,只怕更要触怒圣颜。”
卫湘摇头:“我自会为姐姐周全,姐姐若信得过我便只管放心;若信不过我, 咱就同去,只当我没劝过姐姐便是了。”
敏贵妃蹙眉思索半晌,心知她所言也有道理。漫说骊珠不曾见过皇后的面, 并无太多悲伤原是人之常情。就是她心中此时心中哀痛,为着御前的礼数也不好显露太多,皇帝拿这一点挑她的错处属实有些挑刺之嫌。
既是这样,她前些日子与皇后的纷争就更容易成为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非要只怕正触了霉头。
至于失礼的事……
敏贵妃瞧瞧卫湘这张脸和她正有着孕的身子,心下知道皇帝自要给她几分面子。
敏贵妃便嫣然一笑:“你既这么说,我可回去了。”
“恭送姐姐。”卫湘衔笑深福, 骊珠亦福身恭送。待贵妃走远,二人才免了礼,卫湘复又看了看骊珠,笑意和善道,“你若不嫌我多管闲事,我也可帮你劝劝陛下。”
骊珠眼底一颤。
她尚未受封,纵使六宫都已知晓她的存在,让她烟消云散也不过皇帝一句话的事。只消过个三五日,就再没人会想起她了。
骊珠这般跪在外头谢罪也正是因这样的缘故——同样的天子盛怒若到放到贵妃身上,贵妃即便被斥出紫宸殿,左不过也是回宫反省。她却半分不敢大意,不得不在这里苦苦哀求皇帝恕罪。
现下听卫湘愿意为她说话,骊珠生怕她变主意似的慌忙伏地下拜:“贵嫔娘娘大恩,奴婢感激不尽……”
“快起来。”卫湘忙伸手扶她,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又道,“我帮你不难,只是你也该知道,你的事陛下原是有意瞒着我的。此事我不能拂了陛下的美意,只盼你也有分寸。”
骊珠忙不迭地点头:“奴婢知道的。不该说的事,奴婢一个字也不会说。”
“那就好。”卫湘垂眸笑赞,“怨不得掌印愿意提拔你。”
说罢她攥了攥骊珠的手,便又提步往紫宸殿去。骊珠很有分寸,直待卫湘入了殿门才重新行至殿门口跪地。
卫湘步入内殿,一眼瞧见楚元煜正坐在御案前,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卫湘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身后,抬手为他轻揉太阳穴。楚元煜眉心倏皱,不耐地侧眸看过来,看清是她,神情顿时缓和。
“小湘。”他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本想习惯性想拉她坐到膝头,但想到正值皇后丧期,便止住了动作。接着他注意到她仍旧一袭素白配着银质簪钗,不由轻道:“谆太妃不是下旨不让你守丧了?怎的还这样规矩?”
卫湘乖顺地垂眸抿唇:“谆太妃是顾着臣妾腹中的孩子。臣妾免些劳心伤神的礼数、再注意平日吃得好些,便也罢了,穿戴上的礼数是臣妾的一份心。”
楚元煜多有动容,慨然一叹:“皇后在天之灵会明白的。”
跟着又关切道:“今日这样冷,你何苦自己过来?若有什么事,让宫人来回一声也就是了。”
卫湘颔首:“原是晨起去向皇后娘娘敬了香,才到长秋宫,正碰上贵妃娘娘刚结束守灵退出来。她对皇后娘娘也真是尽心,熬得脸上疲惫眼下乌青,可见是真的一夜都没合眼。臣妾与她见了礼,她说要来紫宸殿回话,话没说完倒累得险些摔了,臣妾只得吩咐宫人赶紧将贵妃娘娘送回去,再替她来向陛下回个话。长秋宫一切都稳妥,陛下放宽心便是。”
楚元煜稍皱着眉,眼底多少有些疑色:“贵妃竟如此尽心?”
“这是自然的。”卫湘只做不知他的犹疑,笑容苦涩,“阖宫里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与敏贵妃素来感情好?恐怕正因这样,躲在暗处的小人才会那般算计,不仅让她们先后失子,又反目成仇。其实当初在她们的住处搜到了同样的符咒,依臣妾看已足证这是第三人所为了,奈何皇后娘娘心中悲痛,便顾不得那许多,倒都赖到敏贵妃头上。”
她状似不经意地提醒了他那昔日的证据,他果然神情一松,眼中亦有憾色:“说得很是。”
语毕忽而意识到她还站着,又蹙起眉,向宫人道:“都傻了?还不添张椅子来。”
不远处的小宦官忙一躬身,噤若寒蝉地搬椅子去。卫湘落了座,环顾四周,见没有容承渊的身影,便伸出手,带着几分宽慰安抚的意味攥了攥楚元煜的手:“皇后娘娘素来宽仁待下,如今她故去了,宫人们心中悲恸,难免精力不支。掌印又亲自打理丧仪,更让他们失了主心骨。若是追根问底,这会儿他们的心跟咱们都是一样的,陛下莫要为这种小事动气。”
楚元煜不无疲惫地点头:“你说的很是。”
卫湘低了低眼帘:“天寒地冻,陛下也恕了外头那宫女吧。”
楚元煜悚然一惊,一时连疲色也淡去了大半,睇着她问:“你见着她了?”
卫湘失笑:“就跪在殿门口,臣妾哪能见不着呢?”
“朕只让她出去,没让她跪在那里。”楚元煜生硬地解释了一句,凝神又问,“她同你说什么了?”
卫湘说:“她只懊恼自己触怒了圣颜。”她说着叹了口气,续道,“陛下便是没罚她,可陛下动怒。”
楚元煜无可奈何地摇头,吩咐宫人道:“让骊珠回去歇着,命太医送些驱寒的药来。”
卫湘笑说“多谢陛下”,说着心下稍安,知他该是不会再与骊珠计较了。
这其实并非因为她给骊珠求情,而是她说的话让他觉得骊珠还是知晓轻重的,没有为了位份戳破这层窗户纸,对于常伴君侧的而言,这是个天大的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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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丧仪与格郎域的战事让这个新年过得一切从简,只是再怎么从简,嫔妃们还是要去向太妃太嫔问问安的。
一大清早,众人便先都去了谆太妃那里,卫湘下拜间很有些恍惚,她还记得去年的这日众人前来问安,皇后、恭妃都还在,宫里一团和气。而她那时位份尚低,在这样的场合位置总很靠后,现如今在她之前已只剩敏贵妃、清淑妃、文昭仪与凝充华了。
又因她这些日子都在安胎,鲜少出门,众人都不大能见到她,她对自己当下的荣耀便也没什么实感。现下冷不防地都见了面,满殿嫔妃看她的眼神里都透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味道,显是都想与她搭话,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叹:真是时过境迁。
谆太妃年中时先没了两个孙儿,后又失了皇后这个儿媳,近来精神也总不大好。眼见众人来问安,她虽强撑着气力,却终究兴致缺缺,连声叹息道:“去年宫里波折太多,很不太平。如今辞旧迎新,哀家只盼你们都能好好的,尤其睿贵嫔……”她目光投向卫湘,“你千万要顾惜身子。”
卫湘闻言忙要下拜应诺,谆太妃身边的嬷嬷眼疾手快地赶过去扶住她,笑劝:“贵嫔娘娘一切为腹中皇子为重,切莫多礼。”
卫湘便福身应了,谆太妃又命人赐了才由高僧送进宫的送子观音给她,另还有两柄玉如意供她安枕。
接着再看看卫湘,神情倒有些疑惑起来:“按理说……贵嫔这一胎已有六七个月了,该已身形明显了才是,怎的竟看不出?”
众人都不免瞧了眼卫湘,凝充华率先笑道:“睿妹妹身子纤瘦,恐怕孩子也长得小些,便不显形。如今冬日穿得又厚,就更瞧不出了。”
文昭仪思量着说:“睿妹妹可是平日吃得少些?为着孩子,还是要好好进补。”
丽贵嫔已照顾卫湘好些时日,见文昭仪这样说,欠身说:“娘娘放心,睿妹妹胃口一贯还好。”
文昭仪点了点头,卫湘却蹙了眉,也露出困惑与担忧:“臣妾只当是自己不懂,原来太妃也觉得太不明显了?”说着便是一叹,“臣妾近来多有疑惑,可请太医来瞧了几回,都只说胎像挺好,没什么大碍。至于为何这样不显怀,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就怪了。”敏贵妃眉心深锁,“莫不是照料你的姜太医医术不精?”说着就望向谆太妃,“不如传御医来看看。”
第121章 情分 就连她都嫌悦贵人聒噪。
敏贵妃所言在情在理, 于是不待卫湘多言,谆太妃便吩咐宫人道:“去太医院瞧瞧今日当值的御医都有谁,一并传过来, 为睿贵嫔诊脉。”
宫人领了命就去了, 卫湘也不急, 就安然等着。
不过多时, 御医就到了, 来的是赵永明与方云青二人,谆太妃亲自向他们说了卫湘的事, 二人扫了眼卫湘腹间,也都露出疑色, 忙上前诊脉。
卫湘眼看着他们诊脉之后惑色反倒更深,仍只静静坐着, 直到赵永明挂着满面的费解向谆太妃叩首道:“禀太妃, 这……不知何故,睿贵嫔的胎像……不大像六七个月,倒像三四个月。”
“三四个月?”敏贵妃不解地睇了眼卫湘, “睿贵嫔八月里诊出有孕,当时便该说有三个月了,如今已是新年, 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三四个月。”
卫湘淡淡道:“本宫有孕之初也是让你们把过脉的。”
两名御医脸上都是一慌,尤其当初为她诊脉的方云青,更是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而后果然如姜寒朔猜的那样,方云青拿不准,只得含糊其辞:“许是……许是八月那时诊脉有误,当时娘娘并未有孕,只是月事不准, 恰又因故显现滑脉,因此……”
卫湘拧眉:“御医的意思是,本宫并未有孕?”
这话一问,殿里的氛围都变了一变,露出看好戏之态的大有人在。
方云青忙道:“娘娘现下……现下也确是喜脉,微臣觉得,娘娘还是有孕的,只是日子……”
不待他这话说完,一声清泠的冷笑荡入众人耳,清淑妃道:“御医这话可要仔细些。睿贵嫔八月知晓自己有孕便不再侍寝了,若御医说她此时才有孕三四个月……”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卫湘一眼,“恐怕要有说不清楚的误会。”
悦贵人掩唇而笑,说出的话状似为卫湘辩解,尖刻的语调却透着落井下石的快意:“娘娘多虑了,贵嫔娘娘最是忠君,宫中无不知晓,岂会又那种‘误会’?”
凝充华冷冷地睇她一眼,轻笑:“悦贵人所言极是。”
语毕她离席朝谆太妃福了福:“恰逢年尾,臣妾不日前在整理了彤史,若没记错,睿贵嫔最后一回侍寝是在八月知晓自己有孕的前一晚。若说才有孕四个月,倒也大致对得上的。”
她这话将悦贵人心头的喜悦一扫而空,悦贵人悻悻地僵在那儿,低头不再言语。
谆太妃瞧了眼清淑妃,眼中大有不悦:“睿贵嫔自有孕之始,就有丽贵嫔守在一旁照应,你大可不必如此多虑。”
清淑妃微微一怔,那张一贯淡泊的脸上终是显出两分慌色,离席深福道:“臣妾只希望御医的诊断谨慎些,并无其他意思,太妃明鉴。”
谆太妃“呵”地笑了声,不再理会她,只向两名御医道:“这样的大事也能这般糊涂,你们如今是愈发会当差了。罢了……不论怀了是几个月,能安安稳稳生下来才是要紧的。这胎一直由姜太医照料,你们也上些心,每旬去为睿贵嫔诊一次脉吧,记得来同哀家回话。”
“诺。”二人叩首应了,见谆太妃并无怪罪的意思,总算松了口气。
卫湘凝神不语,待两名御医往外退时,她忽而恍悟般地道:“啊……天象!”
众人都望向她,两名太医也顿住脚步,凝充华关切道:“什么天象?”
卫湘与她对视一眼,见谆太妃亦露惑色,沉吟着回话:“臣妾不懂天象,也不大记得请,大约就是……”她顿了顿,“陛下先前与臣妾提过两回,说是钦天监一直在讲什么‘童子休养’的话……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陛下亦不明其意,便拿来与臣妾一同琢磨,臣妾又哪里说得清楚。”
“这本宫倒也听说了些。”敏贵妃皱了皱眉,“你是觉得,钦天监的意思许是这孩子要在你腹中多休养些时日,因而长得慢些?”
卫湘失笑:“臣妾不懂天象,更不懂医,不敢做此论断,只是突然想起此事,觉得或许有些关联罢了。”
悦贵人目露讥嘲:“皇嗣之事何其严肃,贵嫔娘娘倒拿这种玄而又玄的话来说。”
卫湘自得封之初便与她有过几回口舌之争,此时已懒得多做什么客气,轻嗤道:“贵人怕是昨夜赏久了鞭炮,震得耳力都不大好了——本宫适才说过,这是陛下来与本宫议的事,贵人若觉得这话不当讲,给陛下写封折子,本宫必定替你送到。”
悦贵人才露出三分笑意的脸色再度变得难看,与卫湘交好的几人则无不想笑。
因为卫湘这话虽然在理却实在刻薄,先嘲讽悦贵人耳背也就罢了,后头又说让悦贵人写折子、却由她来转交,无非是讥讽悦贵人不得宠,连圣颜都见不着。
偏偏这话还反驳不得,因为这半年来卫湘因有孕不再独占鳌头,但皇帝踏足后宫,仍有一半时间是去看她。余下的半数光景多是去清淑妃处,往后文昭仪、凝充华也偶尔得幸,再往后还有宋贵人、孟御媛等人,敏贵妃虽毁了容貌难以复宠,但同样伴过几回驾。从前年纪小不懂事的陶采女已是及笄之年,亦侍了寝,还在大封六宫位晋淑女后又晋至了宝林。
唯独这位悦贵人,在彤史上全然是“查无此人”的。依卫湘看,皇帝实在说不上讨厌这人,因为他根本不记得她。
饶是这样,她还偏爱这样嘴巴不饶人,若碰上个嘴笨的也就罢了,在卫湘这儿她又哪里占得到便宜?
凝充华屏笑向卫湘道:“属你心眼好,原是自己有了喜,倒不忘让宫中姐妹都晋一晋位份,如今还要帮人递折子。”
这话无疑是向悦贵人又补了一刀,悦贵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正想开口争辩,谆太妃沉声:“好了!”
悦贵人讪讪闭了口,谆太妃扫她一眼,只责备清淑妃:“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你便是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该约束好自己宫里的人,没的四处闹笑话,让人觉得你这一宫之主也德不配位!”
这话很是严厉,清淑妃脸色一变,忙又告罪。
这责备让悦贵人始料未及。悦贵人原面有不甘,闻言一愕,忙也下拜:“太妃息怒!都是、都是臣妾不好……不关淑妃娘娘的事。”
谆太妃原就兴致不高,这会儿愈发懒得多理会她们,冷言道:“都退下吧,哀家乏了。”
众人见状自不敢多做停留,纷纷离席施礼,口道告退。
闵宝林将众人送至殿外院门处,自顾折回去侍奉谆太妃。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凝充华与孟御媛、陶宝林皆说要去卫湘那里凑个趣,四人便一同前行,凝充华、孟御媛与陶宝林为表对谆太妃的孝心都没乘步辇,卫湘因有孕受不得累,是乘步辇来的,三人也不在意,随在她步辇两侧同行,丽贵嫔亦在此列。
陶宝林琢磨着方才的事,侧首望着孟御媛问:“孟姐姐,你说清淑妃回宫之后,可会责罚悦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