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于丞相虽是文官,却也善战,又是帝师,在朝中威望极高,为人偏又谦逊。因此在他六十大寿时,皇帝赐了他三十二抬的步辇,另命人为其建了生祠,以示敬重。
卫湘知晓这段历史,面对这步辇很没有底气,正欲继续形象前方御辇的楚元煜便被她拉住袖口。
他回过头,她垂首道:“陛下,这万万不可。今日百官皆在,臣妾不能如此逾矩。”
楚元煜一笑,握住她的手:“你怀胎十四月诞下皇子公主,仅凭这一条就不必怕什么。”
卫湘含起一缕浅笑:“臣妾明白陛下的心意,但如今是两国君臣相见,臣妾万万不能越过于老丞相这样的有功之臣,没的平白污了陛下的圣誉。”
这话自是在理的,只是她句句为他考虑之余隐去了半句——她怕自己风头太过招人嫉恨,来日会成为马嵬坡上的又一缕冤魂。
凡帝王做出荒唐事,身边的宠妃总是要担罪过的。
楚元煜凝神想想,终是妥协了,命前后各撤下两名轿夫,余下二十八人,较贵妃仍多四人,但总比那老丞相的要少了。
卫湘谢了恩,待天子登上御辇便登上眼前的步辇。浩浩荡荡的仪仗很快动起来,在清晨灰蒙蒙的天色下行出皇宫,穿过皇城肃穆幽静的主道,又出一道大门,直入京中。
京城正中央的御道平日便空着,此时连附近的两条街巷也静了街,一心想要围观御驾的百姓便都挤在了更远一条的街上,当仪仗经过十字岔路他们便可扫见身影。那条街上各店铺的二楼、三楼更是都挤满了人,从高处远望,视角要好不少。
人太多了,即便离得远,卫湘也依稀听到一些喧嚣。她不动声色地侧首张望,在这静与动的交替之间感受到一种诡异的震撼。
——她向来知道楚元煜是帝王,她也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他手握生杀大权,她的万般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可皇宫的天地终究是小的,她又与他朝夕相见,许多时候便也对他手中权势的感受并不真切。
现在,她遥望见京中百姓。
捱捱挤挤的人群密密麻麻,从黄髫小儿到耄耋老人,皆为天子治下的百姓。他是个明君,京中因此一团祥和,百姓们对他既有敬畏也有好奇,熬个彻夜也要瞧瞧皇家仪仗的样子。
可若他是昏君,这里想必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她在史书中读到过的民不聊生、饿殍遍地都会出现在这些街巷里,一切残酷与凄惨的文字都会化为真实,恐惧的阴霾会覆盖整个京城,乃至大偃。
眼前这些活生生的百姓过得如何,至少有六七成取决于他的为人。
或许,这才是天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正的含义。
与这些比起来,皇宫里那一小片天地什么都不是了。
卫湘一路都欣赏着这些,一种莫名的感觉让她欣赏得极尽投入,却又很难说清自己在想什么。
临近晌午,御驾总算到了城门处,卫湘随楚元煜登上城楼,一众宗亲、重臣皆随在身后。罗刹女皇的御驾离京城尚有几里之遥,众人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到那长龙一般的车驾从远处而来,声势赫赫。
第140章 羡慕 “若真有什么事,着人去喊朕也可……
从皇宫至城门虽也不近, 但尚可乘坐步辇。罗刹皇帝自罗刹国而来,前后几个月的路程,自是只能坐船或乘坐马车了。
卫湘无声静观, 只见那边的马车样式、随从服饰虽与大偃截然不同, 但华贵与气派毫不逊色。
不过多时, 人马已至城楼之下, 最前头领路的据说是为罗刹将领, 他率先勒住马,身后的队伍渐次停下。
楚元煜见状, 从城楼一侧的石阶走下去,卫湘与一众宗亲、朝臣紧随其后。他们下至地面时, 罗刹女皇叶夫多基娅正好下车,卫湘举目张望, 只见女皇也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 栗发白肤,灰蓝眼睛。她身上穿着罗刹国的礼服长裙,宽大的裙摆将上身衬得窈窕, 一顶镶满宝石的皇冠戴在她微卷的长发上,颈前项链正中的一颗祖母绿宝石足有孩童拳头大小。
她搭着随从的手下车,楚元煜迎上前, 二人对视了眼,不免都有几分好奇。接着,楚元煜先开了口:“欢迎。”
只是一个简单的词,却令身侧的卫湘一怔,因为她没有听懂,他说的并非汉语,想是罗刹国的话了。
叶夫多基娅女皇一下子笑得十分开怀, 先说了一句什么,在卫湘听来叽里咕噜的,旁边的鸿胪寺官员笑道:“叶夫多基娅陛下很惊讶陛下会说罗刹语。”
楚元煜坦然笑说:“为迎陛下,加紧学了半年。”
“您很聪明,陛下。”叶夫多基娅和善地颔首,下一句话卫湘听懂了,“我也学了些大偃话……但太难了。”每个字的发音都很蹩脚。
两方的君臣哄然笑了一阵,正中央那道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楚元煜伸手一引,请叶夫多基娅入城。
双方边走边继续交谈,两边的翻译官都很忙碌。
最初只是一些客套——叶夫多基娅夸赞了大偃的天气与风景,楚元煜表示感谢,又说希望有朝一日也能看看罗刹国的风土人情,叶夫多基娅笑说欢迎。
然后叶夫多基娅介绍了同行的几位官员,楚元煜也唤了几名朝中重臣来见,双方的礼数大相径庭,倒也还是都客气地打了招呼。
卫湘对此一句话都插不上,就只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安静地看着。直至楚元煜忽而揽过她的肩头,笑向叶夫多基娅道:“这是朕的睿妃,也是朕一双儿女的母亲。”
叶夫多基娅的笑眼亮起来,用罗刹语很快地说了一串什么,一旁的鸿胪寺官员说:“叶夫多基娅陛下说她早已注意到睿妃娘娘,娘娘美貌惊人。”
“多谢陛下。”卫湘垂眸福身,叶夫多基娅不再看她,复又前行几步,与楚元煜先后上了御辇。
为了她的到来,礼部专程赶至了新的御辇,与楚元煜的一式一样,只是在花纹上略作改动,没用龙纹,换上了象征罗刹国君金色纹样。
两国人马同向皇宫行去,队伍比来时长了一倍。卫湘举目看向前方,看到叶夫多基娅的御辇与楚元煜并不分先后,是真正的“并驾齐驱”。罗刹国随行的几名将领驭马护在她的车驾两侧,亦有数名同样来自于罗刹国的随从跟在近前,恪尽职守地守护女皇安危。
此情此景让卫湘忽生羡慕,不是因为排场,而是这排场意味着眼前看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罗刹皇帝享受着让她望尘莫及的权力。
这般一往一返,车驾回到皇宫时已近傍晚。含元殿里备了宴席,隆重盛大得比除夕更甚。宴席上一人一席,两国国君的座位仍是齐平的,卫湘坐于楚元煜身侧,安静地为他斟酒添菜。叶夫多基娅女皇身边也有一个与她差不多的人,是一位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英俊侍从官。
这位侍从官说话做事都很周到,与叶夫多基娅相处得宜,谁都看得出他在女皇身边是什么样的角色,但叶夫多基娅在宴席上几乎没有同他说话,就像楚元煜也没太同卫湘说话一样。
他们谈及与格郎域的战事,谈及天灾、疫病、税收,卫湘发现自己已经能听懂其中的一多半,只是这样的场合也不必她去说什么。
宴席一直持续到很晚,席间歌舞不断,叶夫多基娅对大偃的歌舞很有兴趣,楚元煜便命教坊挑一班歌舞伎送与女皇,以尽地主之谊。
直至子时,这场宴席才终于散去,卫湘已很疲惫了,楚元煜倒有些意犹未尽,与叶夫多基娅同行至殿门口,二人又在檐下说了许久的话。
而后,楚元煜亲自送叶夫多基娅去往住处。
后宫更往北的一大片宫室在大偃定国之初是专供皇子公主们居住的,后来皇子公主们渐渐留在母亲身边,这片宫室就都空置下来,此番正好用于接待女皇一行,于大半年前就开始修葺。
现下这一带的亭台楼阁都已焕然一新,一花一木都是新栽的。正中央那间供叶夫多基娅女皇居住的宫殿还另取了名,殿上牌匾由楚元煜亲笔题字,是为“衷济宫”,取和衷共济之意。
时辰已很晚了,碍于男女之别,楚元煜没有进衷济宫,在宫门口就止了步,与叶夫多基娅道了别,叶夫多基娅带着罗刹国的侍从们自顾入内。
“走吧。”楚元煜目送她进殿,总算松了口气,疲惫之意随之翻涌而上。他信手揽过卫湘,只想尽快回去歇歇。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卫湘心头搅弄,她略作迟疑,抬手轻轻握住楚元煜揽过她肩头的手,脚下却没动:“陛下。”
她轻轻唤了声,楚元煜定睛看她,她垂眸笑道:“臣妾稍留片刻,待女皇就寝再回去,免得女皇有事寻不到人。”
楚元煜失笑:“衷济宫有宫人呢,她自己也带了不少人来,你无需操心。”
卫湘静静摇头:“她身边的宫人对朝禁城人生地不熟,至于衷济宫的宫人……罗刹皇帝来访是头一次,臣妾瞧三省六部的大人们都紧张得很,何况他们呢?今天又是头一日,若真有点什么,只怕他们没有主心骨,没道理出错的事也会出错。臣妾在这里镇一镇场,或许他们能少些慌乱。”
她一心一意地为他周全礼数,楚元煜眼中漫开赞许,但掺着不忍:“你忙了一整日了,身子要吃不消。”
卫湘垂眸笑道:“臣妾明日白天尽可睡个整日,天塌下来也不去管它!倒是陛下明日还有早朝,真该早些就寝了。”
楚元煜凝神想想,终是道:“罢了,就依你。”
说着侧首吩咐:“容承渊,你留下听睿妃差遣。再传旨下去,明日谁也不许去扰睿妃安歇,让御膳房精心备膳,做些她爱吃的。”
卫湘羽睫轻眨,斟酌之后并不施礼谢恩,反倒踮脚凑过去,在楚元煜侧颊轻轻一啜。
楚元煜毫无准备,蓦地扭头看过来,眼中起先只有诧异,很快就被笑意填满。
“还是别太累了。”他轻抚她的侧颊,“若真有什么事,着人去喊朕也可,不必自己撑着。”
第141章 见面 “哪有什么吃不惯的?我只相信各……
卫湘点头应了, 楚元煜便径自回紫宸殿去,卫湘左右看看,又瞧瞧衷济宫中的忙碌, 遂命宫人们都候在宫门外, 独自与容承渊进了宫门。
衷济宫的寝殿里, 叶夫多基娅女皇正自梳洗更衣, 自有罗刹国的侍从在身边侍奉。殿外檐下侍立着大偃的宫人, 主事的林氏也在外头,但林氏其实并非宫中女官, 而是一位鸿胪寺官员的女儿,因自幼耳濡目染, 如今虽才十五岁,但已通晓罗刹语, 对宫中礼数也是熟悉的。因此这回为了招待女皇, 楚元煜特地下旨召她入宫当差,这对林家而言是光耀门楣的事,林氏自然十分尽心。
现下见卫湘过来, 林氏忙迎上前,盈盈一福:“睿妃娘娘安!不知娘娘何事?”
卫湘颔首:“我无事,只怕女皇陛下有事吩咐, 我留一留。”
林氏原也是有些紧张的,闻言舒了口气,笑逐颜开:“谢娘娘。”语毕侧身请卫湘去侧殿歇息。
卫湘看向容承渊,容承渊想了想,垂眸道:“奴在外候命。”
“好。”卫湘应了声,便与林氏一同往里走。由于女皇才住进来,侧殿里堆了几只盛放行李的木箱, 桌上还放了些零散的东西,瞧着稍有些乱。
林氏请卫湘坐到茶榻上,又命宫人去上茶,卫湘心念微动,阻了那宫人,笑问林氏:“不知罗刹国喝什么样的茶?亦或有什么别的东西可饮?我倒好奇呢。”
林氏即道:“有的,他们也喝茶!原是从咱们这边卖过去的,后来慢慢也有了自己的品种,便与咱们的口味很是不同了。”
语毕又重新吩咐宫人:“去按罗刹国的规矩给睿妃娘娘沏一盏茶来,记得搭两样糕点。”
“有劳了。”卫湘和善地道谢,继而便耐心等着,心里隐有三分忐忑。
不多时,她就知自己猜对了——林氏吩咐的茶与点心尚不及送进侧殿,就见一衣着华丽的罗刹女子出现在侧殿门口。她并未进殿,只与林氏低语了几句就折回去了。
林氏折回来向卫湘道:“娘娘,女皇陛下说要见您。”
“见我?”卫湘露出一缕诧异,遂点头站起身,“我这便去。”
说罢她就走出侧殿,有林氏引着往寝殿走。殿中的一应陈设都是按罗刹国的规矩来的,卫湘才踏过门槛就觉眼前风格陡转,但她这两年来见过的罗刹物件也有不少,瞧着这与大偃大相径庭的风格便不觉得有多么新奇。
她微微抬眼,叶夫多基娅女皇正从妆台前站起来,含笑向她迎过来,口中与她打着招呼。
卫湘一个字也听不懂,只管先深福见礼:“陛下。”
林氏与她一同施了礼,脆生生地译道:“女皇陛下说,您既然想尝罗刹国的茶饮,不如与她一同用一些,她晚上总爱吃几口东西再睡。”
卫湘正侧耳倾听,女皇已伸手过来扶她。
卫湘衔笑起身,向叶夫多基娅道:“恭敬不如从命。”
林氏译了这话,叶夫多基娅热情地邀卫湘坐到不远处的银制小圆茶几旁,一连串地吩咐了身边的侍女很多。
待侍女退出去,她转回脸,又笑吟吟地同卫湘说话。
林氏翻译得极为流畅:“女皇陛下说请您品尝罗刹国的蛋糕和红茶,若您吃不惯,再吩咐宫人上咱们大偃的便是了。”
卫湘莞尔颔首:“哪有什么吃不惯的?我只相信各地有各地的长处。”
这话由叶夫多基娅身边的女官译给了她,叶夫多基娅欣然而笑,指着卫湘对自己的翻译说:“我喜欢她,她比上次来罗刹国的那个使节要好,使节自己带了厨师——这倒没什么,但他一口也没尝我们的东西。我看着呢,就连在宴席上,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动动刀叉,假装吃了,其实连一片菜叶都没动。”
翻译女官掩唇直笑,打趣说:“陛下好记仇?”
林氏听得也笑起来,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译给卫湘听,卫湘扑哧笑了声:“他在罗刹国待了多久?”
“让我想想……”叶夫多基娅回忆了一下,瞪大了眼睛,“十八天!整整十八天,他都没吃一口我们的食物。好在除了这一点之外,他还真是个不错的人,也是位优秀的大臣,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
“还有一点呢。”翻译女官眨了眨眼,“他都不参加我们的舞会。”
“哦,你这就是强人所难了!”叶夫多基娅笑着觑那女官一眼,“一点道理也不讲。”
卫湘从林氏口中听了这话的意思,却没太明白“强人所难”这话从何而来。正欲发问,叶夫多基娅适才遣出去的侍女折了回来,为她们端上茶和点心。它们都被盛在罗刹风格的餐具里,茶看上去是浓郁的红茶,上面飘着一个又薄又圆的水果片,从纹理看像是橙子,可颜色是金黄的。
不待卫湘发问,林氏已小声道:“那是柠檬,娘娘只管喝茶,不必理它。”
卫湘点点头,又看那盛在银色小圆碟里的糕点,是掌心大的一块小圆糕,内芯是什么不太清楚,外表均匀地镀了一层深褐色的粉末。圆碟旁边放有一柄两齿的小银叉,卫湘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见女皇已拿银叉吃起了糕点,便也拿起来挖了一小块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