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是死人吗?”张药寡声道。
“啊?”
郑易之闻言漏了一口气,显然没想到张药扔给他这么一句,神情错愕,张口哑然。
张药看了一眼门外,续道:“还是说,你当在外面替你为证的那个同考官,也是死人?”
“我……”
“眼泪擦了,站起来把衣服穿好。”
张药说完,后退了一步,对左右道:“两个人带回镇抚司暂押。”
至公堂的门被打开,郑意之和江崇山一并被带了出来。
齐然和韩渐也双双迎了上来,韩渐先道:“张指挥使,我韩渐愿同入镇抚司。”
张药道:“我不管科场的事,你是否还能继续任本场同考,由陛下和礼部决断。至于本场舞弊案,若有必要,法司会传你质证。”
“是。”
韩渐应道:“我静候。”
说完也退后了一步,让出了棚道,张药刚要走,齐然却在他身后说道:“张指挥使,我还有一句话要讲。”
张药回头,却听齐然道:“但要请张指挥使借一步。”
张药不耐烦,抬腿就走,齐然只得踉跄追行道:“既然张指挥使百无禁忌,那就请张指挥使,再仔细看一看,那夹带上的文字吧。”
张药冷道:“此文自有法司官员细查,我看不懂。”
“那行文的字体呢?”
“我看不明白。”
“张指挥使怎可妄自菲薄!”
张药顿住脚步,齐然趁机追到张药面前,“还请张指挥使看一眼,张指挥使明察秋毫,就一眼,定能让那诬告和狡辩的人,无处遁形。”
张药没有答话,齐然恳切道:“张指挥使信我,且看上一眼。切莫因小失大,以至追悔莫及啊。”
考棚之上月光透亮,为贡生照明的灯阵烛焰成海。
张药行至一盏悬灯下,亲手撑开那张姑田生宣。
生宣展开,纸上的文字跃然于张药眼前。
齐然似乎松了一口气,张药心中却惊雷生劈,喉间顿有千根寒针横刺,逼得他眉心蹙紧。
齐然看着张药的神色,续道:“春闱舞弊案,镇抚司定不能独查,届时法司介入,这篇文章定是呈堂物证,必要寻根究底,查得梁京翻了天才罢休。”
张药喉内不防,竟猛地嗽了一声,李寒舟等人循声回头,见张药神情难看,不免疑惑。
齐然再道:“今科春闱出了这样的事,帘内帘外都是罪责难逃,我等辜负天恩,实在惭愧,不敢有怨。但历朝舞弊之案,无不牵连万千。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
“无辜”二字,显然被齐然刻意加重。
话音落在,张药竟一把揉了生宣,随即夺路向前,身后仍是齐然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最后那句话,一声比一声远。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
第88章 天家事 救命!玉霖!
江崇山和郑易之双双挂了锁, 被锦衣卫提出贡院。
此刻寅时已经过了,正是黎明之前最暗的时候。张药踏出贡院的大门,漆黑的城道上忽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循声看去, 但见一人身着司礼监官服, 打马而来。
张药看清了马上的人是杜灵若,立即抬手令道,“待命!”
说完将心一横, 扬鞭打马,独自迎了上去。
二人迎面勒马, 杜灵若径直促道:“陛下召你即刻入宫。”
“入宫?”
张药挑眉,“陛下不在东苑吗?”
杜灵若道:“昨日你走后,赵首揆忽然递了一帖进东苑, 陛下看后,撇下黄妃和其余中贵,连夜回宫了。”
“什么帖?你看了吗?”
杜灵若摇头, “从陈秉笔手里递进去去, 连我们掌印都没过眼, 掌印为此还打了陈秉笔一顿板子。嗨……怎么说远了。”
杜灵若有些懊恼,不觉语速更快,“药哥,陛下回宫后,只把赵首揆召至了文渊阁,一直没有见他, 反急传你回去回话。我觉得这事蹊跷,又与你相关,所以拦了前来传话的随堂, 亲自过来了。”
他说着朝那两个带锁的贡生看去,“江崇山?”
杜灵若常年是江崇山的座上客,此时一眼便识出了他的面貌,忙问张药:“出什么事了?这两个人……”
“舞弊。”
“舞弊?”
杜灵若一时不忍,喃声分析道:“江崇山是赵河明的妻弟,他舞弊,赵首揆入宫……这有什么联系吗……”
“你别想了,我想不明白你也不可能想明白。”
张药打断杜灵若,“但你没白来。”
说完将那团一直捏在手中的纸一把塞入杜灵若的怀中,“把这个交给玉霖。”
“什么东西啊?”
“你只管给她。”
杜灵若点头应下,忍不住又道:“给她就完了,不说什么?”
说什么?张药哪里知道应该说什么,如果说之前他还在鄙夷自己,妄求玉霖相助,那么看过那张姑田生宣上的“张体书”,再联想主考齐然在帘内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明白,这些勾连舞弊的人,几乎已经把话挑明了——张悯牵涉其中,若要保张悯,就必须要保江崇山。可若要保江崇山,那就应了郑易之的话,韩渐的官途也会跟着一起毁掉。
再有,奉明帝的那句“造金冠”又是什么意思?
赵汉元入宫,一定是听到了他张药夜查贡院的消息,他又要做什么?
这君臣二人到底在博弈什么?
博弈之后呢?又要他去杀人了结吗?要杀谁?
郑易之还是江崇山?
或者是韩渐,甚至是张悯?
张药胃里翻江倒海,一股一股恶心的酸水不断地冲顶着他的喉咙。
“救命……”
张药忽然吐出这个两个字。
“药哥你说什么?”
杜灵若刚问完,便听张药吐出了玉霖的名字,“玉霖……”
救命,玉霖。
其实应该是:“救命!玉霖!”
可张药这辈子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一声惨烈的呼声,更别说,将惨呼与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牵连在一起。然而,即便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低沉平静,他却无能让自己的内心平宁下来。他无法再自我矜持,如今宁可自认无耻,他也想求玉霖帮帮他,哪怕帮他多想一步也好。
“药哥?”不是,张药!”
杜灵若不得不提高声音,“你愣什么!你到底要跟玉霖说什么?什么救命不救命的,你别吓我……”
“你就说……”
张药喉咙一哽,他刻意地咳了几声,接着说了一句让杜灵若更害怕的话。
“你就说,我求她了。”
文渊阁内,奉明帝撑额在案,隐约起了鼾声。
杨照月取来一件氅衣来替奉明帝披上,却不想触醒了奉明帝。
杨照月忙跪下请罪,奉明帝倒是没在意,抹了一把脸,竟伸手搀了杨照月一把,“你被你们掌印调(和谐)教的,也太小心了些。”
杨照月受宠若惊,忙又端来晾得正好的高丽参茶,请道:“主子喝一口吧,恐您一夜没睡,胃里难受。”
“好,朕喝一口。”
杨照月用手虚托着茶碗,小心道:“陛下今日心情倒是不错。”
“嗯。”
奉明帝暂放茶碗,将一片高丽参渣吐入杨照月手中,正要说话,见许颂年躬身进来。
“陛下,张药过来了。”
奉明帝道:“不急,让他在外头候着,你过来,伺候朕把这一碗参茶喝了。”
文渊阁外,张药在赵汉元身旁撩袍跪下。
赵汉元已经跪了个把时辰,他有一身老病,此时早就跪得佝肩偻背,侧身看了一眼身旁肩背笔直的张药,不禁笑了一声,忽问道:“张指挥使查到了什么?”
张药没有出声,而赵汉元似乎也不指望他回应,反而又挑来一问:“张指挥使被摆弄了多少年啊。”
张药垂手平视虚掩的文渊阁门,“赵首揆说什么,张药听不明白。”
“哎……”
赵汉元叹了一声,“本官被摆弄了四十几年,呵……”
他笑了一声,“总以为能比天上人多算一步,今日想来……”
他抬头望向已然透光的天空,怅道:“苍天在上啊,人怎么可能算得过天。”
此话换来张药须臾的沉默,赵汉元锤了锤自己的膝盖,仍在发笑。
“赵首揆是在骂陛下?”
“可不能这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