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坦率,也真伤人。而玉霖被刺伤的同时,也觉得韩渐可怜。
在士大夫的家中的确是男尊女卑,而家天下中是君贵人卑,所以说起来,大家都一样。
“其实你我都一样。”
韩渐听玉霖说完,声音陡提:“怎么可能一样?我行的是正道,救的是国家栋梁,我没有罪。玉姑娘,你也曾是司法官,你该知道这天下是有王法的!”
不知道为什么,玉霖脑子里闪过了张药常说的那一句:“你放屁。”
有的时候再精致的文言,也只能粉饰太平,人需要一些粗俗的话,来醍醐灌顶。
玉霖时常看见,被她“浇透”的张药,沉默地坐在一滩冷水之间。
很奇怪,张药从不审判玉霖,从来不说:“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你如何如何。”这样的话。他厌恶着玉霖所看透的世道。他以自己的“死意”向玉霖证实:她是对的,她没有错,这官场当真恶心,这人世的确不公,而她玉霖不甘心,蜉蝣撼树却也绝处逢生,她很好,她是一个应该被好好对待的好姑娘。
因此就算玉霖曾结交无数男子,喝酒谈天游刃有余,却独独和张药做不成朋友。
怎么能只和张药为友呢?
怎么能只和那个护下她心灵的人为友呢?况且他皮囊不错,他明明配得上玉霖自我阉割了很久的欲望啊。
想到这里,玉霖不禁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此时不是思绪飘飞的时候,韩渐毕竟不是张药,他有信仰和修养,如果直白地告诉他:“当今世道,王法放屁。”他难以置信,并且也受不了。
毁掉一个人的道心是残忍的,无异于逼他入张药的境地。
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玉霖在刑部狱中也品尝过,因此玉霖索性换了一个问题。
“韩大人,你家眷在京中吗?”
提及家人,韩渐错愕,一阵细微的恐惧也暗暗地从心里生出。“你……什么意思”
玉霖撩开眼前的碎发,续道:“虽然同朝为官,但我们不曾深交,我不知道家中如何。如果你是一人单在京城,那我就不劝你了,可你若有家眷在京,那我可能会跪下来,再尽力求求你听我一次。”
“我家人都在南边。”
韩渐的声音有些凝滞,“可……可那又如何?”
玉霖听后点了点头,“不如何,若你要孤身证道,不伤及无辜妇孺,那我无话可说。”
她说完转过身,“我不劝你了,我试一试,怎么帮你,怎么……”
没说完的那句话,其实是:“怎么救他。”
而那个玉霖口中的那个他,此时已经在镇抚司门口,拖延了快大半个时辰了。
这是张药唯一能帮玉霖做的事,他信玉霖能想明白一切,但他不敢确定,玉霖有足够的时间和心力,帮韩渐和他自己走活这条死路。
此时镇抚司外的面摊上,一众千户百户早已整装待发,而李寒舟坐在滚水锅边,已经吃了第三碗面了。他回头看了张药一眼,见他靠在门前柳边,仍然没有要出发的意思,忍不住问道:“指挥使,我们……”
“你再吃一碗。”
李寒舟“啧”了一声,“指挥使,我李寒舟是还能再吃,只是……这已经耽搁了快一个时辰了,我怕陛下知道了会……”
“罪名我抗。”
“何必呢……”
“闭嘴,吃面。”
“不是我……”
李寒舟被张药狠狠地剜了一眼,不得不闭上了嘴,转身认命地对摊主点了点头。
热气腾腾的汤面,又端上来,油汤面上飘着葱花,是真的又香又暖胃。
李寒舟埋头干面,张药胃里却在翻江倒海,酸水一股一股地顶上喉头,他很想吐,很想就在此地,将他腹中的腥肉腐菜、五谷杂粮全部吐出来。
奉明帝虽然只说了一句“抹口供。”但许颂年已在送张药离宫之时,将话挑明白了——天子和赵党交易,以江崇之的“清白”换那剩下的一百万两天机银。这其中,韩渐是最麻烦的一个人,如果韩渐不肯改供,指认郑易之舞弊,助江崇山脱身。那么,则带韩渐入诏狱,刑杀。
对张悯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只要韩渐死了,刑部就会将这件案子飞快了结,而张悯替江崇山代笔舞弊一事,也就不会被翻出来。张悯就此平安,照此说来,立杀韩渐,张药并不该有丝毫犹豫。
可是他就是很想吐。
那股呕意刺激着他的五感,甚至令他皮肉痉挛,他恨自己识字了了,不尊神佛,如今,连一篇清心的经文,都诵不出来。
若有观音在世……
莫名间,张药耳中忽然响起了玉霖的声音。他几乎想都没想,便使意念跟随上了玉霖的声音,潜心入定,与之一道默诵。
若有观音在世。
“若有观音在世……”
那晚上的高楼清风,似乎从往日吹来了今日,吹入他的七窍和骨缝,清凉之感,流转四肢百骸,那股令他发疯的呕意,竟悄然压下了不少。
何弃你于炼狱。
“何弃我于炼狱……”
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他自己说来绝望,可随玉霖说来,却能安抚他。
何令你。
“何令我……”
求生不得。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求死不能……”
玉霖的声音消散,张药最后一次,朝向虚空默喊。
“玉霖,救我。”
声消、夜来。
宵禁刚起,一阵马蹄踏破梁京寂静,城西一间一进院中,韩渐坐在灯下,正提笔写状。
手边的灯烛猛地风吹灭了。老仆推开门,惊声道:“大人,外头围了,围了啊……”
第91章 命重来 去年冬天,他推开那扇门,明明……
韩渐放笔起身, 外面的脚步声却猝然归于死寂。
“什么围了?是刑部的差役吗?”
老仆听韩渐发问,惶恐摇头道,“不知道啊……”
韩渐行至房门前, 望向黑洞一样的院落, 院门被老仆挂了锁, 风吹着锁环,轻轻地磕叩门面,除此之外, 四下竟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若是刑部来人,就没什么可怕的, 他们不来寻我,我也要拿着状纸寻他们去!”
他刻意抬高了声音,然而门外无人回应。
老仆颤声道:“我将才从门缝里看, 竟不像是官差啊……玄色衣、黄草鞋,怕不是……”
话音未落,门锁忽然“砰”一声断开。
风顿时穿门, 卷起夜色中看不见的尘埃和碎叶, 猛扑向韩渐二人, 老仆吓得跌坐在地上,喊了一声:“鬼……鬼差啊。”
门前站着一高瘦的人影,正如老仆所述:玄色衣、黄草鞋,腰挂绣春刀,寡脸、剑眉、下颚如刀劈斧削。
其人身后,连片人影如黑云墨雾, 萦于原本宁静的春夜之中。
顷刻,门前人已独自跨入院中,鞋底压踩在湿泥上, 却没有黏腻的声音,路过老仆时侧手将人带起,也不做停留,径直朝韩渐行去。
韩渐逐渐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非他所想的刑部官差,而是张药,北镇抚司的张药。
“张指挥使……”
“一个问题。”张药寒声截断了韩渐的话,“你可以在这里就答了,也可以进诏狱答。”
一旁的老仆听了此话,吓得身如筛糠,韩渐心中暗暗生出一阵无由来的绝望,他尚不及细想其原因,又听张药道:“贡院舞弊的人,是郑易之?还是江崇山?”
“什么意思?”
韩渐迎上一步,“贡院之中,我在张指挥使面前说得还不清楚吗?那夹带之物是从第一百二十三号考棚中掷出,舞弊者是梁京贡生江崇山!”
张药似没听见韩渐的话一般,毫无情绪的声音却盖过了韩渐的话:“你还有机会改供。贡院舞弊的人,是郑易之,还是江崇山?”
韩渐止住了话声,一时之间,他竟想起了白日里对他欲言又止的玉霖。
“为什么是镇抚司来审问我?”
张药没有回答,目光撇向无名一角。
韩渐却促声追道:“此案不是已经移送刑部了吗?就算要将我过堂审问,也该在刑部公堂,而不是在你张指挥使的诏狱里!”
说至最后,韩渐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他说出的这一番话,竟带着他自己,逐渐找到了要害之处。
“等一下。”
韩渐心脏漏跳,气息紊乱,不得不埋头平息,再抬头时,满脸皆是不可思议:“是谁要让我改供……到底谁要让我改供。”
张药回过头,静静地看着韩渐,仍然没有回答。
然而二人目光相撞,韩渐脑中万千思绪尽归于一,至此他也终于想明白了,将才心中无由而生的绝望缘自何处。
非江府包庇自家子弟而逼他改供。
也非赵党维护姻亲之后而逼他改供。
是天子为了某种他不配知道的理由,逼他改供。
郑易之死定了,死定了。
白日碧洪茶社前,同玉霖的那一番交谈,此刻于脑中重响。
“管了就会死。”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这么‘死’的。我明知我斗不过我的老师,我还是去管了刘氏的案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