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道理,拒绝一个好看的男人,有什么理由,不要一颗澄净的心?
玉霖闭上眼睛,雨水打在伞面上,那声音封住了万籁,玉霖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
“可以。”
她说完吸了吸鼻子,睁眼望着张药,又重复了一遍,“可以。”
她自以为张药性子再冷静,听完这两个字也总会错愕,或者至少垂眼撇头,让她品尝一回男人的踟蹰。谁想他竟然平静地说了一声:“好。”而后扫了一眼他自己的肩膀,对玉霖道:“那你不要再把我的袖子拽那么紧了,我的肩膀要露出来了。”
张、玉二人远行于雨中,与跟随解囚的狱卒一道,渐隐于夜幕间。
大理寺门前亮起两排灯笼,赵河明独自撑伞,撩起袍衫跨过了正门。
雨夜中传来一阵伶仃的马蹄声,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在赵河明面前停了下来。
车帘打起,车内伸来一只手,江惠云发髻高挽,面色微微有些疲倦。
“回家。”
赵河明伞下抬头,却没有伸手。
“是你帮了小浮?”
江惠云将手臂枕在膝上,并未收回,低头望着赵河明道:“对,韩渐是我收留的。也是我帮他和小浮通信,宋饮冰也是我听小浮的意思,刻意遣来你身边的。”
赵河明苦笑一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惠云道:“因为江崇山六岁坠马伤头,从此书不成诵,文不成句,这么多年,它连论语学而篇都背不出来,若习武戍边倒是可以不恬祖德。科举及第?那是个天大的笑话。前两年,他乡试中举,我就知其中有你们斡旋,只是我自私护短,不肯害我自己母族。”
赵河明摇了摇头,“那为何这一次……”
“因为你们要无辜而卑微的人去死。”
江惠云说完之后,静静地望着赵河明,沉默了半晌,忽地叹出一口气。
她收回伸向赵河明的手,揉了揉潮湿的眼眶,“你是赵家精心养大的公子,你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你不明白,我和父兄、以及那上万兵将,拿命去守一道城门,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河明道:“难道不是为了功勋彪炳……”
“我不否认。”
江惠云接过他的话,“我不否认上战场的人,都想要功勋,可若只为了功勋一样,能撑多长久。”
赵河明不禁笑出声来,“那是为何?请夫人赐教。”
“为了人,为了城门后无辜而卑微的人。”
江惠云沉下声来:“天下叛军起于草莽,缺钱无粮,但凡入城就没有不抢掠的。一户人家半生的积蓄顷刻毁尽,家破人亡就在破城的那一瞬。我们求功勋,守的是天子的天下,也求良心,守的是人的土地和家。我是赵家妇,也是江家女,我敬仰我的祖先,我有我自己的良心。”
赵河明垂下眼睑,袍脚已被雨水浸湿了一大半。
江惠云的话悬于他的头顶,像剑一样令他心惊。
“赵河明,我嫁给的那一年,我觉得你也有良心。”
“那现在呢?”
面前又是一阵沉默,“也许还没有丧尽,我也不知道了。夫妻是一体,你对我有恩也有义,我无法和你决裂,但我绝不能背叛自己。所以对不起……”
赵河明忽然加快了语速,“可你知不知道,小浮使的是什么手段?她写下‘梧照半死’,援引《问刑条例》的春闱旧案和梧桐诗案,你我江赵两家,都会被她拉入‘谋逆’的泥潭。”
“可她还有别的办法吗?可我们会死吗?”
赵河明一时怔住。
江惠云倾身靠近赵河明,恳切道:“我们死不了,我们树大根深,顷刻不死。”
“这话是小浮说的吗?”
江惠云摇了摇头,“不是,是我自己说的。天机寺被烧毁的那一次,她为救刘影怜,仿写你的虎爪书,害你被软禁内廷。我曾去质问过她,我说是不是因为我树大根深,顷刻不死,她就可以心安理得挫伤我们。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跪在我面前向我请罪。我好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又好心疼当时的小浮。后来我终于慢慢明白过来,想通了我为什么如此矛盾。赵河明,上位人不能行恶,一丁点都不可以。”
“这未免过于绝对……”
“因为不公平。因为我们杀人不必偿命,我们遭不到报应,可天下人不是只会打断牙齿和血吞,还有人和小浮一样,拼上自己的命,也要剐下我们一层皮。我喜欢这样的姑娘,我就是要帮她,哪怕让我自己下高台,卸功勋,我也无所谓。我还不老,我还可以远赴郁州,和兄长一起,再为我自己杀回一份诰命。
赵河明在雨中沉默了良久,马车上的灯笼被风打得东倒西歪,照于人身的光也忽明忽灭。
明灭之间,赵河明缓缓地抬起了头,问江惠云道:“若有一日,我不再是世人眼中的百官之伞,你会如何?”
江惠云应道:“你不是百官之伞,也是我江惠云的丈夫,跟我回家吧。”
赵河明连嗽几声,问道:“你不想问问我,今日是先生赢了,还是学生赢了吗?”
江惠云摇了摇头,“不用问,我知道你一定输。”
“为什么?”
江惠云凝向赵河明的面容,“我知道,你没有那么想赢,你和她博弈,是因为你知道她对自己下的是死手,你怕她赢了你,你自己就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一次。”
“所以你不怕吗?”
“怕。”
江惠云望向漫天雨幕,“可我信她,她不会死的。”
第109章 一处吻 凌乱之所,困顿之间。 她吻了……
大理寺狱, 饿了一整日的玉霖开始和一块干冷的馒头以及一碗轻稀的菜粥博弈。
她着实不爱吃这些东西,那块馒头硬是拿起来几次又放下几次。
牢室里寒得厉害,她又被换上了单薄的囚衣, 腹中空瘪, 就更觉浑身冷得难受, 几番纠结,她又不得不拿起了那块馒头。
是时,牢门尚未锁闭, 张药抱着一床被褥进来,弯腰放在玉霖腿边的干草上, 铺褥时,顺势扫了一眼玉霖捏在手中的东西。
“你吃不下去吗?”
玉霖没有回答。
张药铺褥的手无意触碰倒了她的小腿,她竟是一怔。手里的馒头险些因此落地, 她慌忙捞住,一面侧头掩饰。
虽然她早就知道张药照顾张悯很多年,不论针线功夫还是家中杂务都是一把好手, 可今日她说出了那句“可以”, 眼前张药对她的这一番照顾, 着实令她心中生涩。
“你……还不回去吗?”
“就走了。”
张药半跪在玉霖身边,被褥抖起,而后落地平扑,掀起的风流险些扑灭了二人身旁的烛火。
张药伸长手臂,仔细地压平褥角,一面道:“我不习惯和这里的人打交道, 但我可以找杜灵若,让他来照应你。”
“他连大理寺狱也有门道吗?”
“你忘了我是怎么找你寻死的吗?”
玉霖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岔开话道:“不用麻烦他。这都算是好日子了, 更难的我都过来了,何谈这些。”
张药铺好被褥,转身从玉霖手里拿过了那块馒头。撩起白衫,在玉霖面前蹲了下来。
“我问你,你不爱吃牢饭,去年在刑部狱是怎么过来的?”
玉霖把退向身前缩了几寸,她还在想那句“可以”。
那句让她第一次在张药面前败下阵来的“可以”。
恍惚间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张药不在,她倒是能在赵河明面前“大放厥词”,张药在面前,哪怕他早就穿好了衣衫,收拾好了被雨打湿的仪容,身心干净地杵在她面前,但凭她处置,可她却根本处置不了他一点。
“玉霖。”
“啊?”
张药并没有在意玉霖的失神,复问道:“所以你在刑部狱是怎么过来的?”
玉霖勉强收拾起神思,轻声答道:“饿得要命的时候,牢饭也好吃,现在也就是还没饿到那份上,才嫌它太硬了难咬。”
她刚说完,却见眼前伸来一只手,手指上捏着一块掰小了的馒头。
“你……”
“别说了。”
那只手向上一抬,压下了玉霖的话。
“吃吧。”
玉霖终是接过了馒头,一点点塞入口中。
掰小的馒头果然更好咀嚼吞咽,她端起菜粥喝了一口,身上也稍微有了一丝暖意。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张药继续掰着手里的馒头,声色淡淡的,“唯独在吃穿上,比常人挑剔。”
“想吃点好的,穿点好的,也不算什么太……”
“我没那个意思。”
张药打断玉霖,看着她从自己手上拿走小块的馒头,“我想说,你小时候应该过得很好。”
“好像是的。”
玉霖没有否认,说完又向口中塞了一块馒头。
果腹之后,人果然也舒服了不少,原本干冷的馒头,也渐渐咀嚼出了甜味。
她一面示意张药继续掰不要停,一面道:“我有些很模糊的记忆,记得我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女儿。”
张药将馒头全部掰成了小块,托于掌心,递到玉霖面前,“你做官后,没有想过去找一找你的父母吗?”
“没想过。”
玉霖说完,又喝了一口菜粥,续道:“不重要吧。”
张药抬头:“连父母都不重要?”
玉霖摇了摇头,沉默了一阵,忽对张药道:“找到父母,我要如何跟他们解释,我这胡作非为的半生呢?母亲若是知道,我考过科举,做过高官,蹲过大狱,跪过刑场……她应该,不知道怎么评价我吧。”
“她不会评价你。”
玉霖莫名一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