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是……”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寻来几炉香灰,玉霖旋即捧起一抔,拼命按住还在那口血洞,然而血水却瞬间染满了她的手。她又再度捧起一大抔压上,却依旧徒劳。
血渗过她的手指,沾了她满袖。
老船工上前道:“姑娘,这样撑不了多久。得有药,必得有药才能救命啊!”
玉霖浑身颤抖,缓缓抬头朝门前看去……
“你想救我吗?”
张药的手盖住了她的手背,忽而狠握:“你不要想……”
他说着艰难地吞咽了一口,“王充回城,必然回报今夜之事……天子、赵汉元……很快就会知道,庆阳墙内有人,进了梁京城……不论今夜还是明日,城中各处……必被兵马司严戒……就算天明……当街不能杀人,你们也绝不能落入王充手里……落入王充手里就是落入赵汉元手里……不见天日……也没有生路……”
玉霖仍拼命捂住那处血口,逼自己收拢心中的恐惧将张药的话听入心中,随即急声解道:“所以我们还是只能入大理寺卿和吴总宪的门,对吧?”
“对……”
张药觉得自己的神识在一点点散开,“玉霖……想办法……在王充找到你们之前,把你们在此处的消息,传给大理寺……”
玉霖打断张药的话,“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办法了呢?”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怔。
张药眼前的玉霖,形影已然混沌,就像一团轻盈的水雾,哀伤而婉约。
“张药,我没有身手,不可能躲得过兵马司的追捕。这里的船工虽然是生脸,可他们脸上都有刺印,又都没有进过梁京城,一时之间跟根本无法识路寻人,遑论传递消息,至于你……”
玉霖望向仍在不断渗血的指缝,泣声道:“你已经算是为我流尽最后一滴血了。”
船工们听罢,各各神色慌乱,可眼见张药和玉霖如此,竟无人忍心开口,再让这二人伤心。
老船工怅然道:“玉姑娘,其实够了。如果不是姑娘,此时我们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杀死了,我们不怪姑娘,只是不忍看着……看着张指挥使……”
他一时也说不下去了,低头直哭道:“若是天亮之前,能有人来这破庙里,上一炷香该多好啊……可这凶神破庙,愣是连香灰都不剩几抔了……”
周遭寒气渐聚,谁也不曾想过,暮春时节,竟会冷如数九寒冬。
玉霖不顾满手的血腥,抹了一把眼泪,缓缓抬起头,向漆黑一片的天空看去,忽道:“可我还想在赌一次。”
张药枕在玉霖膝上,恍惚之中他只能看到玉霖松开了他的伤口,缓缓地合十了双手。
“你……在求什么……”
“你不要闭眼,你看天上。”
张药听了她的话,努力撑开双眼,朝天空看去。
此时天上月收星散,不过是一片漆黑的穹顶。
“玉霖,世上……没有观音。”
“我赌我是观音。”
玉霖闭上眼睛:“类似的话,我跟一个狱中故人说过。除此之外,我还跟她说过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
“我说,她离狱后,若见梁京落雪,一定要来皮场庙,告诉我一声,所以……”
玉霖低下头,凝向张药,“我为你我,求一场四月大雪。”
她说完这句话,张药混沌的视线里,忽有一片晶莹飘落,落向玉霖的手指。
她指尖一抖,猛然睁眼仰头望去。
夜色中晶莹漫天。
四月二十七,三更天,梁京下雪了……
第125章 天助人 你啊……你救过我啊…………
积累了一整个春天的寒气, 如同玉霖此生所聚的福气一般,从无边无际的梁京上空,朝她倾泻而来, 雪中有细细的风吟声, 像是替过去她在大雪寒天中看到的河中人问她, “姑娘啊,至此你还不忍见大雪寒天吗?”
人生有很多执念是放不下的,有很多过错是没有办法弥补并消解的。
比如年幼时朝母亲扔出过一块石头, 比如成年后赔上人生好光景也救不了的无辜妇人。
人向天求饶恕,求原谅。
天说:“你尚该继续修行, 以见因果,以证报应。”
所以也不是不想死,而是修行不够, 因果未见,报应不清,所以还要再活, 所以不能死。
但今春寒夜, 天送了玉霖一场雪, 似是要以此回答她多年所问。
玉霖啊,没有人责怪你,也没有人怨恨你,你没有过错,你所走的道路也都没有错。
你会被世上的人眷顾善待,你也会被头顶的天庇护成全。
奈何苍天玄语, 她听不清也解不透,好在此间有一不通文墨者,将那一番玄语, 解得通透。
“你……真的是观音啊……”
玉霖垂下头,见张药眼底竟也有泪,却又在试图对她含笑。
“我就是那么一说。”
玉霖望着满手血腥,颤声道:“我是观音我摁不住这处伤?止不住你的血吗?”
“你是啊……”
漫天风雪灌耳,可玉霖却只听得见膝上人的那一道声音,那声音虔诚、执着,可惜话语却仍旧没有深意,只有那字面上的意思,噙着满口的风雪,不断向她反复,试图让她相信,从此不疑。
“你真的是观音啊……”
“你是啊……”
“你啊……”
“你救过我啊……”
玉霖再度摁住那个血流不止的伤口,不住地点头:“那你跟我活好吗?张药,跟我一起活下去好吗?”
“好……”
张药摁住玉霖覆在他伤处的手,他已经很难在动弹了,连脖颈转动都几乎做不到,但他拼命让自己的目光追随住玉霖的面容,恳切地向她承诺,告白……
“跟你活……张药跟你活,我一定撑着……我跟着你活……”
遥远的城门上钟声远鸣,四更过去,宵禁已撤。
风雪道上远远地行来一弯素影,手挎竹篮,香烛满筐,而后庙前门环暗扣,“诶,怎么锁了……有人吗?”
众人引颈而望,老船工错愕道:“有……有人来了……”
门环再响,那轻盈而温婉人声音穿进门内,“里面有人吗?哦我不久留的……我就是来,给我的姐姐上一炷香,告诉她一声,梁京城下雪了。”
玉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门外的人显然愣了愣,随之怯声道:“我叫银声……”
船工们忙上前去放下门闩,门扇大开,清新的雪气扑向众面目,众人皆朝两边退让,玉霖跪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终是在一条雪道的尽头,等到了她久违的故人。
这一夜天子不眠,整个司礼监也无人得睡。
奉明帝在文渊阁枯坐,黄铜香炉的瑞脑烟,如一根笔直的长线,立在窗边。
满窗雪影,一室暖光,奉明帝伸手握住一方岫石镇尺,推平面前的生宣,杨照月忙移灯上前,“陛下要动笔墨吗?”
奉明帝摇了摇头,“陈见云呢?”
杨照月忙道:“在镇抚司衙里等着城外的消息,尚未回来。”
奉明帝没有再问,摩挲着那块岫石的镇尺,忽道:“你如此聪慧的一个人,为什么没有留下一个儿子。”
杨照月不知道奉明帝说的是谁,也不敢问,然而奉明帝却忽地暗吸了一口气。
“咝……”
“哎哟,这……。”
杨照月忙放下灯盏近前查看,却见奉明帝的手被那镇尺上的石雕割出了一道口子,再细看时,才发觉那镇尺上的雕的是一桃枝,顶头处却不知为何缺了一块,正是那锋利的缺口割破了奉明帝的手指。
“快传太医过来……”
“不用了。”
奉明帝摆了摆手,“拿方帕子来,擦了就罢了。”
杨照月依言取来绢帕,蹲下身替奉明帝擦拭,一面又道:“这方虽好,可已不全,奴婢见陛下一直留着,却不常用,不如就弃了吧。”
“放肆!”
杨照月忙伏身在地,“奴婢多嘴!”
奉明帝低头道:“你不认识这方镇尺?”
杨照月何敢再答,奉明帝擦去手上的血迹,自答道:“哦,也对,知道这方镇尺来历的,已经死了伺候不了朕了。你起来,朕不妨告诉你,这是朕在郁州王府的时候,赵氏送给朕的生辰礼,这上头缺的这一块,是一只李公桃,她说桃比万寿,意思好,哎……倒有意思。”
奉明帝托起那只镇尺,笑道:“她那么一个雅人,却喜欢‘福’‘禄’这些字眼,连女儿的乳名,都要有个福字……”
杨照月抬起头,“陛下……为何忽然跟奴婢说起这些。”
奉明帝笑道:“以前也说,只是不是说给你听罢了。今夜嘛……”
他看向窗外大雪,“许是觉得下雪了心里清净,又想起了以前的事,遗憾又可惜,想这好好的一方岫石镇尺,她发疯发狠,非要摔了。也是陪朕十多年的人,到头来,什么好东西都不留给朕,连女儿……也要带走。”
杨照月听了,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寒。
上一个听过天子心事的人,已经在神门外成了一滩血肉,他不是许颂年,也不想做许颂年,愣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好在四更天已过,南面城楼上钟声远鸣,文渊阁外的雪道上,陈见云狼狈地奔来,宫人见此忙让道推门,那门一开,雪气就像妖鬼一般,张牙舞爪地撕扯着奉明帝的衣袍。陈见云猛一扑跪,颤声回道:“陛下……没烧死,没烧死啊……”
“胡言!”
奉明帝撩袍出案,几步逼近陈见云,“怎么可能没有烧死?就算是下雪又如何?关起门来连片而烧,朕还赢不了这场大逆不道的雪?简直荒唐!”
陈见云抬起头道:“可是……那墙门开了啊……”
“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