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抿了抿嘴唇,“我身卑弱,我人无名,我查不清你们为了那几百万两白银,究竟杀了多少人,我无法为所有人讨尽公道,但我不能容忍你们作恶之后,仍稳坐高台,享尽荣华。我要你们去死,就如你们要我去死一样,如果你们死不了,那你们也一定要恐惧,要害怕,要无所适从,要像我一样,不疯不成活。”
她说完,狠力推了赵汉元一把,“别拉着我了,进宫去吧,赵大人。去天子面前,受你的私刑吧!”
赵汉元跌坐于地,须臾之后,却真似疯了一般地抱住了一只马腿,口中乱喊道:“我不进宫……我不进宫……我不进宫……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儿子在什么地方,我要见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个地方……我要找我儿子……”
众人见此,不免一阵唏嘘,王充试图去搀扶他,却被赵汉元疯癫的行径逼得根本近不了身。
陈见云见此,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玉霖此时也周身脱力,缓缓蹲下了身,一夜未眠,她也累极了。
“玉霖……”
庙门之内,张药再度唤了她一声。
这一声换来了玉霖回头。
张药庆幸自己有一双很好的眼睛,即使隔着雪影和人群,他仍然看到了玉霖的眼泪。
她哭了。
抓捏着袖子,环臂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几乎将身子攒成一只球。
口中虽无一点声响,面上却无比伤心。
张药拼命支撑起身子,摁住伤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玉霖,至她面前时,几乎耗尽全身力气,不禁垂手撑地,双膝触地,朝着玉霖跪了下来。他已无力气去触碰玉霖,所剩之力,只够勉强撑他跪住,他垂头看着身下的雪地,看着那厚厚的雪层,被玉霖的眼泪一点一点烫出青黑色的洞来,轻道:“别哭……别哭……”
“我母亲一定很恨我,所以才要带着我一起死。”
她终是对着张药哭泣出声,张药深恨自己实非铁人,否则,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跪着,他一定要抱住她。
“不会,不会啊玉霖……”
张药试着力气,想要去扶住玉霖颤抖的胳膊,却无力抬手,正无奈之时,一只清瘦的手从旁探来,代替张药,抚上了玉霖的肩膀,与此同时,二人皆无比的熟悉的那道声音温柔地传来,“你母亲不恨你,她一直在救你。”
玉霖抬起头,面前是张悯的面容。
道路尽头的岗隘在两司番役的推挡之下,已如同虚设,张悯一路行来,肩头满是风雪。
她抚裙蹲下,轻轻拭去玉霖的眼泪,轻声道:“她因为极痛而失神,的确欲自绝己身,却绝非是要带你一起去死,在水中她心神回复,始终拼命托着你身子,如果不是她,我们根本无法将你救起。”
玉霖泣道:“可我听了我父亲的话,我用石头砸了她……”
“你没有,你真的没有……”
张悯一把搂住玉霖,“你母亲临死前叮嘱过我,不能将你交还给你的父亲,但也一定要我告诉你:你父亲没有得逞,你从来没有向她扔出过那块石头,你一直将它握在手中,死死地握在手中从未松开。玉霖,你虽年幼,根本记不住当年发生过什么,可你没有被任何人蛊惑,没有被任何人欺骗,从头到尾,你都没有背叛过你的母亲,郁州那一夜,满座亲族只有你,只有你不曾伤害过她。”
她说着,向玉霖摊开手心,手中所托,正是那块石头。
“这是你在三司堂上交给我的,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玉霖忙伸出手去,张悯反转手心,那颗石头终于重新落入了玉霖的掌中。
玉霖一把将它握紧,几乎不顾那桃形的尖头,刺破皮肉。
原来她一直都捏着那块石头,原来那个梦魇的最后,她并未相信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原来她想保护她的母亲,而母亲也从未舍弃过她。
真好啊。
她可以真正地,放过她自己了……
张悯再道:“玉霖,当我第一次看清,你悬带在身的那块石头时,我就认出你了。但请你原谅我身负父母所托,不知如何向你讲述你的身世。对不起,我最终辜负了故人之托,对不起……”
玉霖忙道:“阿悯姐姐,你认识我母亲吗?”
张悯点了点头,“你母亲是赵湖灵,是赵家独女,我与她少时相交,也曾无话不谈,至直她嫁入郁州王府,从此不得轻见。”
“郁州王府……”
玉霖浑身轻颤,她忙下意识地抠住自己的虎口,强逼自己稳住。
“是啊……你母亲曾是亲王正妃,也是当今天子的亡妻,小福啊……”
张悯哽咽不忍,终是说道:“你是公主啊!”
在场之人无不错愕,不知所措,唯有玉霖忽然起身,张药抬头再度唤她:“玉霖……别乱……”
玉霖低头望向张药:“我是乱的,我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受我的身份……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要做什么,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带他们回城,然后……”
“然后逼疯他们。”
张药跪坐在地上,仰头接出后话,随后二人同时移目,看向了仍然抱着马腿,行似疯癫的赵汉元。
玉霖轻道:“有路就走……”
张药再接:“有刀就捅……我知道你狠,可你也记着我的话——我跟你活……张药跟你活……”
“嗯。记着,一定记着。”
玉霖说完,径直走向陈见云,边走边道:“你都听见了?”
陈见云张口哑然。
玉霖道:“你要带赵大人面圣是吧,那便将我的身世一并回禀,我请随赵大人一道入宫。”
文渊阁门前,玉霖见到了久违的赵河明,他京内待罪,并未穿官服,只得一身素衣,立在皑皑白雪之中,见陈见云带玉霖行来,亲自下阶,在首阶之前,扶住了玉霖的手腕。他低头迟疑了很久,才终是说了一句:“哥哥扶你上去。”
玉霖道:“我只记得你是我的老师,不记得你是我兄长。”
赵河明摇头道:“不论兄长抑或老师,赵河明都不配,我对不起姑母,也对不起惠云,更对不起你……我曾经最珍视的妹妹,就在我自己身边,我却看着她去死,看着她受尽折磨,我……”
他说至此处,从袖中取出了一道卷轴,和一封信。
“这是刘氏杀夫一案的原始卷宗,也是你在我书房看到的那一卷,如今交给你。”
玉霖伸手接过,忽道:“那日是你召我去你书房的,这道卷宗就压在你钟爱的那颗太湖石下面,你是故意让我看到它的,对吗?”
赵河明点了点头。
玉霖摇头道:“赵河明,你这个人真是矛盾,你已然作恶,却又将恶事告知一个在眼中,根本无力处置你的人,你想让这个人做什么?理解你,同情你,还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去帮你赌一个补救的机会?”
“我……”
“我去赌了,也赔上了性命,你也没有救我。如今我也不要你的忏悔,毕竟你害的也不是我。”
她说完甩开赵河明的衣袖,便要往阶上去,赵河明忙转身道:“那你拿着这封信吧。”
玉霖转过身,赵河明将信双手托上,“这是陛下在郁州时,给我父亲的手书,父亲为了自保,一直留着这封信。姑母当年,就是因为看到了这封信,知道了父亲和陛下合谋毁坝,陛下借此构陷先太子和张容悲,父亲毁坝沉船,侵吞盐税。她一人离府,将此事告诉了张悯和张容悲夫妇,因此……”
“因此被你们绑在院中羞辱,被你们逼疯。”
玉霖推开赵河明的手,“你把它给我也没有用,天子可以在天下人心中烂成一块腐肉,可天子的罪行,却永远落不到一张纸上。你留着它吧,传给你的后人,说不定,改天换地之后,有人会用它来,为自己写一个出师之名。”
她说完,抬脚朝阶上走去,赵河明屈膝跪于阶上,朝玉霖喊道:“殿下……”
玉霖脚下一顿,“我知道怎么做司法官,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做一个殿下。”
她说完,回头望向赵河明,“我那时太小了,小到连‘殿下’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如今这般换我,令我心乱我也不想听。我知道你想在我身上寻得一分解脱,但我真的给不了,我不记不得母亲容貌,也不认识曾经的兄长,我的名字叫玉霖,也不知道哪家父母赠给子女的祝福,但我很喜欢。你以后,还是这样叫我吧。”
说完此话,她再也没有回头。
风雪阶上,只有长长的一道脚印,笔直而孤独。
文渊阁的殿门被推开,玉霖将一抬头,浓郁的药气就扑向了她的口鼻。
奉明帝靠坐在圈椅中,眼神涣散,胸口起伏,每呼出一口气,都伴着一阵如蜂鸣般的杂声。他看见玉霖,试图坐直起身,手刚一撑向书案,就顿时脱了力,身子向前一倾,险些将整个人砸向书案。
“你……你怎么才来……你……你近前来,朕要看看你……”
玉霖跨入殿中,却只在门槛上坐下,雪风不断吹着她的囚衣,血腥之气,穿过满殿药气,钻入了奉明帝的鼻中。
“来人……把朕的狐裘……给她……给她!”
杨照月忙取来狐裘,玉霖并没有拒绝,接过反手抖开,罩在自己肩上。
“为什么不过来……”
“怕陛下杀了我。”
“你若是朕的女儿,朕怎么会杀你……”
“全天下,不都该是陛下的子民,陛下为什么要杀他们。”
奉明帝猛咳几声,“不要学那个贱人说话!”
“哪个贱人?我母亲吗?我根本记不得我母亲的样貌,若说我学她,不如说我承袭她的血脉,生来就是陛下口中的贱人。”
“你……”
奉明帝只觉得喉头腥臭,几乎作呕。
玉霖将手摁在膝上,抬头望向这个已在迟暮之年的老人,“陛下也觉得很有意思吧。你唯一的女儿,是你想杀的人。”
“朕都说了朕不会杀你!朕……”
奉明帝咳得肩膀乱颤,伏案难起。
“你……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女儿,我吴照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玉霖笑中浸泪,“你就该有我这样的女儿,你这样的天子,就该有这样的女儿。否则你终生罪孽无人偿还,你要落入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胡说!朕是天子!朕要万岁,朕要万万岁!”
“满朝文武尽知,你指使镇抚司诛杀先太子遗族,陛下若还能上金门,那就听一听,那一声万岁,是如何喊出来的,是,就算陛下失德,也没有人能处置得了陛下,可丑态毕露的陛下,终究和那堂上剥衣的妇人无异!”
“放肆!放肆!”
玉霖靠在门框上,拥紧了身上的狐裘,续道:“妇人要了一生贞洁,天子要了一生圣名,你们用羞辱逼疯女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去圣名如剥薄衣,有一天,你们也会‘□□’地站在世人面前。”
奉明帝颤抖地举起手指,指向玉霖的脑门,“你……你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女儿……来人……来人把她给我拉出……拉出去,拉出去……”
他终究说不出那个“杀”字。
玉霖却站起了身,“也许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但我想替你的妻子,还你一样东西。”
她说完,缓缓地仰起了手,身上的狐裘滑落在地。
奉明帝抬起头,向玉霖的手中看去,所见却是一块石头。
玉霖含泪一笑,“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惩戒我的母亲,我也绝不会向她扔出那块石头,但我厌恶你欺骗我,逼迫我,我讨厌你塞到我手中的这块石头,今日,我把它还给你!”
她说完这句话,朝着案后的奉明帝狠力一掷,在杨照月等人的惊呼之中,那石头正中奉明帝的眉心,桃形尖处破开皮肉,奉明帝一声闷哼,匍匐案上。
一时之间羞愧和愤怒如凶浪一般,冲上他的脑门。
他猛咳几声,愣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