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出话,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充满绝望。
玉霖看着她那张与刘氏极其相似的脸,想起了刘氏在刑场上对她说的那句话:“女人是救不了女人的。”
这话真的很令人灰心,可是玉霖她不甘心。
“姐姐帮你。”
刘影怜听到这么一句话,咬紧了嘴唇,含泪向她摇头。
玉霖挪动膝盖,靠近她面前,一把拖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轻声道:“别哭,也别灰心,姐姐一定能帮你。”
“你怎么帮她?”
这句话是张药问的,他就站在玉霖的身边,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玉霖身上,似有一股隐隐的压迫之力。
玉霖沉默。
刘影怜抬头望着玉霖,再次摇了摇头
“你又要干万人烦的事了?”
张药说着笑了一声,这一声笑,把玉霖强忍的苦笑也带了出来,她抬起满是脏污的手,抹了一把脸。
“你也觉得我这个人很烦?”
玉霖搂住刘影怜,抬头问张药。
她问完这句话,心下却也如在寒洞。
她已经不是少司寇了。“临死”之前,她可以用命一搏,为她自己和刑部狱的女囚争来一道从此庇护她们法条。如今沦为奴籍,还要再为人争命,去寻觅那一点,在众人眼中,微不足道的所谓“公道”,正如螳臂当车,恐怕只会让人觉得,可怜又可恨。
可她就是这么令人“生厌”的一个人,难缠,不认命。
“我不觉得。”
张药侧开身子,那道压迫她的影子,也悄然移开了。
他的声音很淡漠,“但你既然那么想活,就应该远离火场,远离薄命人。”
玉霖撑住刘影怜的身子,“可我不这样想,凡事就想问一句‘凭什么’”。
她话音刚落,便觉刘影怜的手肘轻轻地撞了撞她的肋骨。
玉霖低头,见刘影怜抿紧嘴唇,竭力对她露出一丝笑容,随后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右手。
玉霖这才发现,她的右手一直握着拳头,此时皮肉粘连,全然无法张开。
“怎么了?”玉霖问刘影怜,“是痛吗?”
刘影怜摇了摇头,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右手上,只发出了几声含糊的催促声。
张药蹲下身,用刀柄撑住刘影怜的手臂,“她手里面捏得有东西。”
刘影怜听了这一句话,拼命地冲玉霖点头。
张药看向刘影怜,“你要把东西交给她?”
刘影怜继续点头。
张药回头对玉霖道:“你不敢扳她的手?”
玉霖没有回答,事实上,她的确不忍。
张药见此也不再问她,转头对刘影怜道:“忍着。”
一声嘶哑的惨叫传入玉霖耳中,接着,一颗石头从刘影怜手中掉出,滚到了在玉霖膝边。
第18章 蝼蚁殉 都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石头不大,女子一掌可握,石形如桃,沾染着天机寺的焦灰,和刘影怜手上的真实的血肉。
玉霖弯腰捡起拿块石头,一把握入胸口。
那个几度轧断她睡眠的梦魇从她脑中闪过,灼烧声中,有熟悉的人声入耳,说的还是那句一话:“小福,惩戒她。”
“凭什么……”
她脱口而出,张药闻声抬眸,“你在说什么?”
“哦……”
玉霖忙避开张药的目光,解释道:“你听错了。”
说完轻吸一口气,轻轻托起刘影怜的伤手,轻声道:“我托你帮我供奉这块石头,它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可是对你来说,它什么都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我没能救得你的母亲,我也并不是你的恩人……”
她声音微颤,“傻姑娘,你根本没有必要,非要替我留住它。”
刘影怜抿唇摇头,之后却把自己的头埋入了玉霖的肩窝,她无法用手抱住玉霖,只能以手臂轻轻地环住玉霖的腰,玉霖明白,这个动作是在宽慰她。
牌楼后面,王充冲张药打了一个手势,张药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从玉霖身边走开的意思,王充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翻身下马走到张药身后,“让你家里这个官婢起来,观音堂里出来的这个女人,我们要带走。”
张药站起身,“我从火场带出来的人,兵马司不问一句我的意思吗?”
王充道:“怎么,这个案子难道今夜就已经通天了不成?”
张药没有回应,王充继续说道:“张指挥使,诏狱里的人,那都是我兵马司的司狱伺候不起的贵人。”
他说着,看向玉霖和刘影怜,“观音寺里的这个女子,不配受你的拷问。”
张药看着玉霖的身影,问王充:“你怎么审问?”
王充“啧”了一声,“哑女,不需质问,那可太好审了。”
王充说完这句话,朝张药走近一步,再道:“之前还是你点醒的我,这么大一场火,若无故而燃,逼得钦天监说话,科道官写文章,天机寺就又成了这些人党同伐异的靶子。你把这个女子从观音堂带出来,她身上又有火油,这还需要她辩什么?这不就差个纵火的由头麻。且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火丁军能全性命,连我兵马司都要拜一拜你。我王充向来不沾染朝上的事,我就想着,保我兵马司一衙平安。张指挥使,我王充难得跟吐一回真话,你是上差,再大的火也烧不到你身上,我们这些人,怎么能避祸,那就得怎么做啊,那……。”
张药打断王充:“是真话吗?”
王充一窒,也没再往下说,张药用手点向眼前的地面,“站这儿。”
说完,转身走回玉霖和刘影怜面前,正要开口,却听玉霖道:“北镇抚司此刻无法介入天机寺失火一案,对吧。”
她既然明白,张药也就只说了,“梁京失火,本该责成兵马司查办。你很清楚镇抚司的行事之则,我要等的是内廷的旨意。”
“好。”
张药原本没打算再说话,但玉霖的反应,却令张药忽然不甘心,他在王充面前,已经起了要帮玉霖的心,只要她开口求他一句,他应该就会不惜对奉明帝先斩后奏,也要把刘影怜带走。
然而,她却只说了一个“好”字。
“我以为你会让我帮你。”
张药沉默须臾,还是忍不住补了这一句。
谁知玉霖却笑了笑,沉静地回道:“这十年官,我没有白做。”
她说完,伸手抚摸刘影怜靠在她肩膀上的头,安抚她因为疼痛而不断颤抖的身体,“我明白,你不想保她,你甚至希望她死。”
她再切中张药的内心,张药无言以对。
玉霖也没在意他的沉默,继续说道:“一人死换百人生嘛,其实你也没有错,在你的位置上,这已经算是你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她说着一笑,“毕竟让你办差你就觉得烦。”
张药太阳穴一阵刺痛,他不禁蹙眉,可他又的确喜欢,被这个女人的话捅杀。
他言语不多,文墨平平的这半辈子,被迫修炼出了一副金刚不坏的“金身”,然而这刀劈不进的人生没有一点宣泄之口,他烦得想死的时候,连一句自我剖白的话都说不出来。而今她三言两语,将他神魂凌迟,他的功绩和罪名,在她口中,也一下子分辨得如此清晰。
真的很难不痛快。
“可是张药……”
玉霖凝向张药,“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就算你们天上作法,也不必拿地下的蝼蚁来殉。”
“没可能。”
张药走近玉霖身边,低头看着她:“松开她站起来,我要带你走了。”
“等一下,有一件事,我还是要求你。”
“说。”
“求你为她请医,治她的手伤。”
她说完这句话 ,刘影怜的背脊猛地颤了颤。
张药再次查看了一回刘影怜的手,对玉霖道:“你信我的眼力吗?”
“信。”
“她的手治不好了。”
他习惯了无情无义地说话,全然不管刘影怜会不会难过,“皮肉褪尽养不回来,灼伤至骨,没有再治的必要。”
玉霖搂住刘影怜的头,刻意遮住她的耳朵,“你真的挺残酷的。”
“我就这……”
“你就这样。”
她接出了张药的话,令张药一窒。
“没关系。”
玉霖垂头,看着刘影怜的伤手,“我不是要她以后提笔,我只是不能让这些灼伤,不明不白地,坑害掉她的性命。”
她这么一说,张药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担心刘影怜被灭口,想要找他借一双北镇抚司的眼睛。
“我保不了她多久。”
“不用太久。”
玉霖说完,低头在刘影怜耳边道:“听姐姐说,今夜之后,不管在什么地方,你疼了就睡觉,饿了就吃东西,心里难过了,也可以哭一哭。但是治伤的时候,不管有多疼,你都一定要忍住。好吗?”
刘影怜的鼻腔中含糊地发出一个声音,回应玉霖。
玉霖替刘影怜理好衣襟,扶着她的胳膊,支撑她站起身,对张药点了点头。
张药侧身一让,站在原地的王充随即会意,抬手示意兵马司上前,“来啊,把人带走。”
刘影怜被兵马司的人架住,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哀凄地朝玉霖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