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损一子,求得人命无数。
张药是不想杀人的走狗。
玉霖是要所有人都活的昔日司法官。
今夜二人共处一室,张药趴在地上,身下垫着一张雪白的裹尸布。
他沐浴过后后,换了一身干净的亵衣,双手抱枕,静静地趴在玉霖的脚下。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太困了。玉霖病中,张悯就让他坐在玉霖的棺材边守着她夜里的药茶。他是一个即便枯坐,也能睡实的人。
但今日,他却趴下了。
手指微微蜷在一起,偶尔颤抖,玉霖看着他的手指,忽然有些想笑。
平时握重刀宛如持轻扇,帮她写一晚上的字,就成了这个样子。玉霖想起昨夜里张药坐在书案前手无措,被宋饮冰质疑地焦头烂额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对不起张药。
一个人,只会杀人,言辞不多文墨平平,一手丑字,审美无章,口腹之欲寡淡,吃饭唯求续命。
张药一旦放下刀,落入在梁京城名士眼中,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但在玉霖看来,他和赵河明之流全然不同。他无聊,不识趣,无法同过去那个衣食讲究的她一道品名茶,吃雅食,着美衣,游赏山水。
但他身子很好,能抱着她走很长一段的路也照样步履平稳。
能为她挡下一鞭后,还可牵马,带她走过漫长的梁京街道,去她想要的买衣衫。
她已弱无可弱,必须求得庇护。
张药微咳了一声,玉霖低头朝张药看去。
孤灯影晃,睡梦中的张药忽然伸出一只手,摁住了亵衣的衣角。
这一幕落入玉霖眼中,竟很像去年神武门前,他为陈杏林吟出那句:“城内梧桐已半死”的情景——宁可成倍受杖也不肯去衣的张药,黏腻的鲜血,试图揭开他后背秘密的多事之人,还有偶然起意,在张药身边临风陪坐的玉霖。
如今没有好事之徒,只有张、玉二人。
他背上衣料有些潮湿,贴在他的背上,玉霖透过那层单薄的衣料,看到了零星的几个字。
幸而眼神确实不好,即便已看到轮廓,却仍然不真切。
她喜欢真相,却不喜欢窥探他人的秘密,于是她起身,抱着柔软的被褥,安静地躺下,不多时,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此时的内阁值房,御烛已烧了一大半。
赵、许二人,已彼此沉默了很久。
许颂年久坐久站皆难安生,索性靠立在书案边,他习惯性地用铜挑伺候着烛火,烛芯噼啪一声,打破僵局,赵河明先开了口。
“而今漕运不通,山东兵乏,朝廷多事之秋,也是用人之际,唯我内阁与司礼监同德侍君,方可让政令畅通。我赵河明无意撕伤司礼监。”
许颂年点了点头,“奴婢明白。”
他说完放下铜挑,“我们在宫里做奴婢的,‘名利’二字上,名是已经丢尽了,就剩下个‘利’了。杨照月也好,陈见云也罢,再算上杜灵若之流,他们跟外头官员取利挪银,我心里明亮,我从来不睁这双眼。总宪大人和那两衙的官员不肯对他们施恩,我呢……”
他苦笑了一声,“倒也理解,也不至于生出仇恨来。毕竟,我们是奴婢,这把大人们伤到根本,这科道两衙,三司公堂,六部衙门的,我们也坐不上去,何苦来的。说到底,赵刑书,说难听一些,你和我,都是各自的群伙里坐了极位的人,名利其实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咱们都不想从位置上跌下来,不是说怕摔死,而是没了这位置……”
他“啧”了一声:“往后人生无趣,就不知道该如何活了。”
赵河明低头一笑:“实在。”
许颂年直起身,再次向他行了一个礼:“我承认我司礼监很少与内阁诚意相协,但今日恐要与赵刑书讨一个默契。”
赵河明抬头道:“河明有数。”
话音落下,直房上的门锁响了。
窗外被明黄色的灯笼点得透亮。
门外人虽多,却听不见一丝杂音,只有几声赵河明与许颂年都十分熟悉的咳嗽声。
许颂年撑着伤腿,跪到了门边,赵河明也在门前,屈膝跪下。
门被打开,一双革靴先从许颂年的手边踩过,又经赵河明的身子,最后,踩在了一只无火的薰笼上。
“把门关上。”
门应声合上。许颂年忙转身膝行至奉明帝面前,“奴婢……伺候主子茶水。”
奉明帝看着许颂年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笑道:“都成这样了,还想着伺候朕。”
许颂年伏身道:“莫说奴婢当不了这司礼监掌印,陛下就是把奴婢打死,那奴婢的魂,也是要回来伺候陛下的。”
奉明帝笑出了声,“你想死还不容易。”
他说着,看向赵河明,抬手道:“你起来。”
赵河明垂首道:“臣不敢。”
奉明帝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发已散下,氅内是一件暗青底金丝绣的道袍,此夜无风,虽说深秋,但值房锁闭多时,仍有些气闷。奉明帝脱了大氅,扔至许颂年身上,再次对赵河明抬了抬手。
这一回他没有出声,赵河明却不得不起了。
“坐。”
奉明帝指向自己对面的一把圈椅,“朕这辈子,最痛恨不识尊卑的人……“
奉明帝看向许颂年:“比如他。”
许颂年立即伏低了身子,“奴婢罪该万死。”
奉明帝笑道:“朕不是告诉了你,你想死还不容易。诬陷朝廷命官,朕的辅政大臣!其心奸恶,简直最无可恕,朕即刻就杖杀你!来人!”
话音落下,立即有人上来架起许颂年。
“陛下!”
赵河明出声打断奉明帝,复又撩袍跪下,“此案有疑。”
“哦?”
奉明帝抬手示意将许颂年放下,平声道:“爱卿请说。”
赵河明道:“但凡诬陷栽赃,怎可留证,自揭本身?”
奉明帝似乎是笑了,但那抹笑意却只在面上短暂地停留了一阵。
他沉默须臾,慢悠悠地说道:“所以,是有人盗窃御批,要陷司礼监于不义?嗯……”
赵河明与许颂年对视一眼,许颂年忙在奉明帝脚下接道:“御批纸无端流出,奴婢已罪该万死,且死不足惜,死前何敢再攀污,奴婢只求陛下,留奴婢一个全尸。
奉明帝抬眼,再度望向赵河明:“赵卿怎么说?”
赵河明道:“臣必德行有失,方遭此难,臣不敢自辩,唯请陛下,饶恕臣的父亲与妻子,臣,甘认罪伏法。”
奉明帝听完二人的话,忽地长笑出声,“都求死啊……”
赵、许二人皆没有说话。
奉明帝拉长了声音,“朕问你们,是不是都跟朕求死——”
赵、许二人几乎同声:“臣/奴婢万死。”
奉明帝这才爽朗地笑出声,“那朕得回去,仔细地想一想了。”
奉明帝说完撑膝站起身,两步走到值房门前。
房门再度开启,门外的光刺得赵河明与许颂年几乎睁不开眼睛。
脚步声在二人耳边响起,不久后,眼前的灯火也暗了下来。
二人方抬头,见奉明帝的仪仗已远,杨照月独自一人从外头进来,扶着许颂年站起身,又向赵河明匆忙全了个礼,方开口道:“陛下已传话宫殿司,将掌印与您暂禁内廷。这……这可如何是好。”
赵河明道:“这不是坏事。”
许颂年撑着这杨照月的手,“陛下这颗棋落不下来,前面,还缺一颗引棋啊。”
赵河明望向窗外,月已西移,天就快亮了,而他眼前出现的,却是玉霖那张眉目清淡的脸。
“看看吧。”
赵河明看向许颂年,许颂年也正看着他。
“尚书大人能下这一步引棋吗?”
赵河明摇头道:“我下不了,但那颗棋,设局的人,也许已经下了。”
第28章 从前恩 玉霖已不是刑部官,师娘面前,……
整整十五日, 文渊阁游廊对面,那间属于赵河明的值房一直挂着大锁,而门前看守的禁军, 则从两班增至了四班。
唯有每日分票中书送奏章来的时候, 禁军才会把赵河明的值房打开, 让赵河明出来接章。
大梁官员因为前太子谋逆一案,从部台到省府地都被屠戮过一次,如今各衙人数皆有限, 因此待罪理事,也是常有的事, 赵河明在值房内虽起居不便,但也不能不办差。
许颂年在皇帝亲鞫后的第二日,被金吾左卫带走, 看管在什么地方,朝内不得而知。
只知在御前伺候用印的人换成了东厂的提督太监杨照月,可尽管如此, 奉明帝仍命杨照月伺候用印后, 去许颂年面前述一回当职。
大梁两京十三省, 地方各级衙门和朝廷各部堂的所有奏疏,照旧日日汇于内阁,候着包括赵河明在内的内阁辅臣斟酌票拟,再从内阁传至奉明帝的御案头用印批红。
一切运转如昨。
赵河明在值房中日渐蓬头垢面,但手底下的政务却仍然道道精准。
十五日之间,外朝上了无数道折子为赵河明求情喊冤, 奉明帝连批解都不写,朱砂御笔一个“驳”字,血淋淋地掀翻了所有“赵党”的“锦绣文章”。赵汉元虽在病中, 见此光景也不得不从病榻上挣扎起来,摁住这些手底下的“笔墨”,叮嘱一句:“你们写不得了!”
江惠云一脸焦急地守在赵汉元的病榻前,顾不上赵家“内妇不问外务的”的铁律,向赵汉元发问:“那这求情的折子究竟谁写得?”
赵汉元素来很喜欢这个将门出身的儿媳,不想训斥她,只道他人虽在病榻,但已遣人在朝内斡旋。
见她仍不放心,又说朝中事复杂多变,奉明帝的性子也非常人所能揣测,关心则乱,反生事端,嘱咐她不要过问,只管在府中候着消息。
然而江惠云本就不是遇事闭门的女人,使家人在外面将前因后果问了个七七八八。
听说是说玉霖亲自敲登闻鼓,为刘氏女喊冤,随后呈上了宋饮冰与刘影怜的往来书信,其中有一封出自赵河明之手,内容是指使刘影怜火烧天机寺。
江惠云顿时气极,叫来家人,就要把借住在赵府中宋饮冰一家逐出。
可惜她为人脸硬心软,看着宋饮冰的母亲和弟弟,扶着刚刚能下床的宋饮冰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宋饮冰伏在江惠云面前一言不发,宋母却哭得泣不成声,拼命地捶打着宋饮冰的身子,哭骂道:“你的前途是赵尚书给的,我们的容身之地是江夫人给的,你是被什么蒙了心,非要这样对我们的恩人,你……你不配做人!不配做人!如今你这个样子,你也活该!”
说完又拽住江惠云的裙角,“夫人啊,我们没说什么的,这就带他走,多谢夫人这么久以来的照顾,我这把老骨头,他日若还有幸,必报夫人大恩。”